2011年秋季學期 十四

感恩節的前一天,爸爸到學校來接她們。當他把車停在龐德樓的前面時,琳恩和考特尼已經坐在這輛本田車的後座上了。 以前琳恩和凱絲常常一起坐在後座上。爸爸總是抱怨說感覺自己就像個開出租車的。她倆就會說:“不,你是開豪華轎車的。回家,詹姆斯。” “哇哦,瞧啊……”凱絲在他身旁的副駕駛座坐下時,他說,“有人陪我了。”她勉強笑了笑。 考特尼和琳恩在後座聊天,可是車裏開著收音機,凱絲聽不見她倆說的話。剛一開上州際公路,她就朝爸爸那邊靠過去。“肉汁意式方餃怎麽樣了?” “你說什麽?”爸爸關掉了收音機。 “爸。”琳恩說,“那是我們最喜歡的歌。” “抱歉。”他說,同時把聲音調到了後座的喇叭上。“你說什麽?”他問凱絲。 “肉汁意式方餃。”她說。 “哦。”他做了個鬼臉,“去他的肉汁意式方餃。你知道嗎?那其實是罐裝的意式方餃泡在黏乎乎的褐色肉汁裏。” “聽起來真惡心。”凱絲說。 “簡直令人作嘔。”他說,“這就像是給人吃的狗食。恐怕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比稿……‘你是不是想吃狗食卻又不想讓人知道?你是不是聞到狗食的味道就會垂涎三尺?’” 凱絲也加入進來,盡力模仿著播音員的聲音:“你之所以不吃狗食,唯一的原因是不是害怕鄰居看見那些罐頭,而後又發現你並沒有養狗?” “肉肉肉汁意式方餃。”爸爸用很誇張的發音說道,“這就是給人吃的狗食。” “你沒拿下這單生意。”凱絲說,“我很遺憾。” 他搖著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我們拿下了。可是有時候,拿下比沒拿下還要糟糕得多。競爭很激烈,有六家公司參加比稿。他們選中了我們,接著又一一拒絕了我們所有的好點子。後來,無計可施之下,凱利在一次客戶會議上說:‘說不定可以這樣,有一只熊從冬眠中醒來,饑腸轆轆,可它就只會說肉肉肉。然後,這只熊吃了一大碗美味的肉肉肉汁意式方餃,於是它就變成了人……’客戶居然喜歡這個點子,簡直他媽的激動壞了,立刻就喊道:‘就要這個!’” 凱絲回頭瞥了一眼,看看考特尼有沒有在聽他們說話。爸爸只有在談到工作的時候才會罵人。(有時候他狂躁起來也會。)他說廣告公司的人臟話連篇,而且都有幽閉恐懼症,在潛艇上工作都比在廣告公司強。 “所以,現在我們就在拍卡通的大熊和肉肉肉汁意式方餃。”他說。 “聽著就讓人受不了。” “根本是折磨。我們拍了四支電視預告片。四種不同的熊變成了四種不同的人。四種,這樣就能把所有的人種都涵蓋進來。可是該死的凱利又問,咱們是不是應該用熊貓來變成那個亞洲人。他說得很認真。可這不只是種族歧視了,熊貓壓根也不冬眠。” 凱絲咯咯地笑了。 “於是我只能跟我的老板說:‘這個主意很有趣,凱利,可是熊貓不冬眠。’你知道他怎麽說嗎?” 凱絲大笑起來。“嗯哼。怎麽說?” “亞瑟,別那麽死腦筋。” “不是吧!” “千真萬確!”爸爸也大笑起來,又搖搖頭,搖得很快,搖了很久,“給這個客戶幹活簡直就是在給我的腦子自掘墳墓。” “自掘肉肉肉汁意式墳墓。”凱絲說。 他又笑了。“不要緊。”他說,同時拍打著方向盤,“這個有錢賺,完全是看在錢的份兒上。” 她知道這不是真心話。他從來都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工作。為了想出完美的創意,為了找到最好的解決之道。爸爸並不在乎自己推銷的是什麽。衛生棉也好,拖拉機也罷,給人吃的狗食也行。他只是想把那個完美的點子給找出來,它就像既漂亮又合適的那一片拼圖。 可是他每次想出的這種創意,卻幾乎總是會被斃掉。不是被客戶拒掉,就是被上司拒掉,要不就是被改得面目全非。這就像有人在爸爸的心裏直接開了個口子,把他靈魂的汁液給放空了。 考特尼在西奧馬哈下車以後,琳恩從後座溜到前面,關掉了收音機。 “安全帶。”爸爸說。 她又坐了回去,重新扣好安全帶。“明天奶奶會來嗎?” “不來。”他說,“她到芝加哥去了,要在林恩姑姑那裏住一個月。她想跟孩子們一起過節。” “我們就是孩子啊。”琳恩說。 “已經不是了。你們是老於世故的小女人。沒人想看著你們打開禮品卡。嗨,你媽媽什麽時候來接你?” 凱絲突然轉過頭去看著姐姐。 琳恩已經在看著她了。“中午。”她小心翼翼地說,“他們打算一點鐘吃午飯。” “那咱們六點吃晚飯?還是七點?你會留點肚子吃晚飯的吧?” “她要來接你?”凱絲問道,“她要來我們家?” 爸爸奇怪地看了凱絲一眼,然後又從鏡子裏看了看琳恩。“我以為你們倆會談談這事的。” 琳恩翻了個白眼,然後看著窗外。“我就知道她會大驚小怪——” “我沒有大驚小怪。”凱絲說,她覺得眼睛又開始刺痛了,“如果我大驚小怪的話,那也是因為你什麽都沒告訴我。” “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琳恩說,“我跟媽媽通過幾次電話,還打算明天跟她一起出去幾個小時。” “十年了,你第一次跟她講話,這還叫沒什麽大不了?你居然叫她媽媽?” “那我該叫她什麽?” “你不該叫她。”凱絲幾乎完全轉過來對著後座了,把安全帶都給拉緊了,“你根本就不該叫她。” 她感覺到爸爸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凱絲——” “不。”凱絲說,“你也不應該。發生了那一切之後,你就不該理她。” “她是你媽媽。”他說。 “那是生物學上的概念。”凱絲說,“她幹嗎要來騷擾我們?” “她想了解我們。”琳恩答道。 “很好,那可真是省心得要死啊。現在我們已經不再需要她了。” “‘要死’?”琳恩說,“嗨,凱絲,你不知不覺開始說斯諾的台詞了。” 凱絲感覺到淚水從臉上流下來。“你為什麽總是這樣?” “哪樣?” “拿西蒙和巴茲來說三道四。” “我沒有。” “你有。”凱絲說,“你現在就是。” “隨你怎麽說吧。” “是她離開我們的。她不愛我們。” “不是那麽簡單的。”琳恩望著窗外掠過的建築說。 “對我來說就是這麽簡單。”凱絲在座位上轉了回去,抱起雙臂。爸爸的臉都紅了,他又在方向盤上嗒嗒地敲了起來。 到家以後,凱絲不希望自己是躲到樓上去的那一個。她知道,如果她上樓的話,就會覺得自己被困在那裏,淒淒慘慘的,仿佛是她不夠理智,就像個被打發回房間的小孩子一樣。 所以她進了廚房,站在料理台旁邊看著後院。爸爸還留著她倆的秋千架。她寧願他已經把它給拆了,如今它成了個危險地帶,而且鄰居的孩子們很喜歡溜進院子裏,在秋千上玩耍。 “我以為你們倆會談談這事。”他站在她身後。 凱絲聳了聳肩。 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但是她並沒有回頭。“琳恩說得對。”他說,“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 “別說了。”凱絲說,“別說了,好嗎?我簡直不敢相信你會站在她那一邊。” “你們兩邊我都站。” “我說的不是琳恩那一邊。”凱絲猛地轉過身來,她又想流淚了,“是她。她那一邊。是她離開你的。” “我們在一起並不快樂,凱絲。” “她也是因此才離開我們的嗎?因為我們在一起不快樂?” “她需要一點時間。她應付不來為人父母的角色……” “那你能應付得來?” 凱絲從他的眼睛裏看到受傷的神情,她搖了搖頭。“爸,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聽著。”他說,“你想聽實話嗎?我也不喜歡這樣。如果永遠都用不著再想起勞拉,永遠都不用,那我也會輕松許多……可她是你們的媽媽。” “大家都別再說這種話了好嗎?”凱絲轉過頭看著窗外,“如果你在孩子們長大成人以後才跳出來,那你就不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媽媽。她就像《紅色小母雞》[36]裏面的那些個動物,等到故事結尾的時候才現身,要吃小母雞做好的面包。當年我們需要她的時候,她連我們的電話都不肯回。那會兒我們剛剛開始來月經,只能上谷歌去搜索那些細節。可是現在,我們已經不再想念她了,我們已經不再為她哭泣了,那些屁事我們也都搞清楚了,現在她卻想來了解我們了?我如今不需要媽媽了,謝謝。我很好。” 爸爸笑了。 她回頭瞥了他一眼。“你笑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想是在笑面包那句話吧。還有……你真的到谷歌上去搜過月經?這個你可以問我的——月經這事我還是了解的。” 凱絲松了一口氣。“沒關系。那時我們什麽事都上谷歌去搜。” “你用不著跟她講話。”他輕聲說,“沒人會強迫你的。” “是啊,可是琳恩已經……她已經把吊橋給放下了。” “琳恩一定是還有些事需要搞清楚。” 凱絲握緊雙拳,用拳頭壓在自己的眼睛上。“我只是……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想起她,我不想看見她。我不希望她走進這個家,不願意想到這裏也曾經是她的家,不願意想到我們也曾經是屬於她的……我不希望她把腦子轉到我們身上來。” 爸爸把凱絲拉進懷裏。“我明白。” “我覺得所有的事情都顛倒過來了。”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也是。” “她打電話來的時候你發火了嗎?” “我哭了三個鐘頭。” “哦,爸……” “是你們的奶奶把我的手機號碼給她的。” “你跟她見過面了嗎?” “沒有。” 凱絲打了個冷顫,爸爸把她摟得更緊了。“當我想到她要來這兒,”她說,“就覺得那會很像《指環王:護戒使者》裏霍比特人躲著戒靈的場面。” “你媽媽不是壞人,凱絲。” “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安靜了幾秒鐘。“我也是。” 琳恩沒有及時趕回來吃感恩節的晚餐,她整夜都沒有回來。 “我覺得,要是咱們把桌子擺好,假裝一切正常。”凱絲對爸爸說,“那只會更糟糕。” “同意。”他說。 他倆在起居室裏吃了火雞和土豆泥,邊吃邊看歷史頻道。焗烤四季豆在廚房裏放涼了,因為家裏只有琳恩一個人吃這東西。 巴茲:“你以前這麽幹過嗎?” 西蒙:“有。也沒有。” “到底有還是沒有?” “有。但不像這樣。” 巴茲:“不是跟男孩子一起?” 西蒙:“不是在我真心想這麽做的時候。” ——摘自《好嗎?》 由同人作者魔法凱絲發表於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