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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次打她手機只為了說說話,而她過了一段時間才回撥,

或回撥時我已不方便跟她說話,

我開始感覺到不一樣了。

中年的生活和學生時代明顯不同,起碼比較容易認清現實。

重逢的沖擊曾讓我短暫跳離現實世界,進入一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

那個世界並不是具體存在的,只能靠我和她的內心共同架構。

情感越深,那個世界的存在感越強。

在那個世界中沒有選擇、注定、遷就、遺憾、不得不,

也不用考慮別人,因為根本沒有別人,只有我和她。

我很想活在那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中,很想。

但時間的歷練已經增加了心的重量,讓我的心很沉,

沉到無法脫離現實世界而跳入那個世界中。

就像地心引力把我牢牢吸在地表,除非借由火箭推力,

推著我沖出地球的引力範圍,這樣我才能在太空中飄浮。

但即使有巨大力量推我沖出,卻總是只讓我在太空飄浮一下子,

很快我又會急速墜落地表。

在現實世界中,我和她只是為工作忙碌的中年男女,

除了工作外,還有分別圍繞在我們周圍的人、事、物,

構成了所謂的我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兩個生活似乎沒交集。

唯一的交集,好像就是那件“公事”。

但如果我們將來只能靠這唯一的交集而繼續,

或是我們會繼續的原因只是因為這唯一的交集,

那麽那個只有我和她的世界就消失了。

我們只能在地表上偶爾擦身、點頭微笑而已。

我突然覺得她像是我靈界的朋友,輕飄飄的,四處飄移,很難觸碰。

現實世界中,我們沒有一位共同的朋友。一個也沒有。

我的初中同學陳佑祥和她的小學同學李玉梅,只是我們認識的橋梁,

但從來就不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而且我已跟陳佑祥失聯好多年了。

我很希望像十幾年前那樣,打電話聊天、在網絡上傳訊息、碰面,

都是理所當然再自然不過的事。

但現在打她手機或Line她只為了說說話,好像得找理由或借口。

以前她給了三組數字,最討厭的就是不知道她在哪個數字。

甚至她身旁根本沒數字。於是我只能嘗試所有數字。

現在她的數字只有一組,且隨時在身旁。

時代已經把我和她之間的管道鋪得平坦、快速、順暢且沒有任何岔路,

為什麽我竟然失去上路的勇氣?

明明距離很近,明明只要拿手機按鍵,明明只要Line一句,明明……

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現在為什麽變得如此艱難?

還好她偶爾會Line給我笑話或有趣的圖文,一看就知道是轉傳的。

我也只是回傳“哈哈”的貼圖。

如果她轉傳的是文章,我就回“點頭”的貼圖;

如果她轉傳的是影片,我就回“贊”的貼圖。

雖然不算交談,起碼不至於音信全無。

但我們會不會以後就不用文字和語言溝通,只用貼圖溝通?

直到有次她傳來一個笑話:

狗走進7-11被趕出來,但羊走進去卻沒事,為什麽?

答案是7-11不打烊(羊)。

這笑話實在太老梗,起碼十幾年了,搞不好我以前說給她聽過。

我忍不住回她:

“你要改變交友形態了。傳到你那裏的笑話都過了十幾年了。”

“我的朋友少,不像你交遊廣泛。”她回。

“我不算交遊廣泛,但我的朋友有廉恥心,不會轉傳老梗的笑話。”

“最好是。你傳幾個笑話給我看。”

我滑了滑手機,立刻轉傳幾個笑話給她。

每一個笑話都讓她很開心,而且她都沒聽過。

“你讓我想起一位朋友。”我回。

“誰?”

“他每次去醫院探病,都會一直笑。”

“為什麽?”

“因為他,笑點滴(低)。”

“我本來就笑點低。”她回。

“你是根本沒笑點吧?你幾乎都不笑。”

“你記錯人了。”

“不然我問你:重逢到現在,你對我笑過嗎?”

“那是對你。平常我很容易笑。”

然後她傳了幾個哈哈大笑的貼圖。

“貼圖不算。”我回。

“貼圖代表我的心。”

“月亮才代表我的心。”

“不管。我今天很需要笑。”

“為什麽?”我回。

“我應該早點跟你說,今天心情很糟。”

“怎麽了?”

“反正你剛剛轉傳的那些笑話讓我心情很好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所以你心情很糟也是因為我?”

“廢話。”

“我怎麽了?”我回。

“反正過去了。我現在心情很好。”

“是不是想起以前了?”

“算是吧。我不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