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胡不歸(第5/7頁)

死神也搖搖頭:“沒見過這麽不懂事的人,還和神討價還價。”

他說:“我熬了五年,不是白熬的。”

死神說:“在我眼裏,五年真的不算什麽。帶你去見你老婆啊,她現在一個人在那邊,你不高興?”

他不置可否。

死神問:“你們在一起快五十年,你就不想她?”

“我想。做夢都想。”

“我看你也只是想做做夢。”死神笑了,“其實這個世界就要跟你沒關系了。你看看你的這些孩子,他們各自有各自的人生,你一個人戳在這裏像個稻草人,不覺得孤單?”

“覺得。”

“那就帶你走啊。我們去找她。”

“我不想去。”

“死的人居然是她,不是你,你開不開心?”

他凝視著那張親切甚至有些憨厚的臉:“你是神,你不懂我們人的事情。”

“可我知道你慶幸自己活下來了。”

“總有一天我也會去的,總有一天我還能見著她。”

“你還是慶幸。”

“別帶我走。”此言一出,如釋重負。

死神滿臉都是真誠的不解:“活著,就那麽好嗎?”

“不好。”他清晰地說,“但是我活慣了。”

“這個理由我倒是接受。”死神的最後這句話,在他耳邊不甚清楚,似乎越來越遠。他突然想起這幾次見面,他都不記得死神是如何離開的。他只知道,當他終於明白這一劫暫時算是過去了的時候,渾身冷汗,心臟像塊墜落的石頭,在胸腔那個深潭裏敲出不規律的水花。癌症患者是不會得心臟病的。這個玩笑,這些年,已經自己跟自己開了無數次。即使是已經撐過了五年,被醫生宣布治愈的患者,也不那麽容易得心臟病。

“爺爺。”檸香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半開的門後面,“我想尿尿。”

他遲緩地從床上下來。拖鞋在地板上弄出緩慢拖沓的響動。“爺爺帶你去,”他急匆匆地說,“檸香是因為剛搬來,還不認得,廁所的門就在洗衣機旁邊……”他抓住檸香的小手的時候,心裏有種類似“感動”的東西。因為除了死神,還有別的人需要他。

檸香擡起頭清澈地看著他:“爺爺,剛才來客人了。”

他心裏一驚:“你沒睡著?”

小女孩悄悄地搖搖頭。

“檸香是不是認床啊?”他想轉移話題,“以前沒怎麽在爺爺家住過,習慣了就好了。”

“嗯。”她抿著嘴,一臉無助的乖巧,這孩子看上去比她的父母都要聰明。

就算是——為了檸香吧,要活下去。活久一點。她會長大的。他這麽想的時候,似乎已經聽見死神那種盡了力但還是忍不住的笑聲。

隨後的幾年他總是把“死”掛在嘴邊上。跟舊朋友見面的時候,常開自己的玩笑,邀請他們來吃自己的喪席,並且可以提前點菜,幾位老友因為菜色和口味的問題還認真地起了爭執;他認真地交代小兒子,死了以後他們一家還是盡管住在這個房子裏,不過要代替他把那幾架子的書保存好,要麽替檸香留著,檸香不喜歡看書的話,就捐給他原來單位的圖書館;曾經診治過他的醫生過年的時候打電話問候他,他爽朗地說:“讓大夫費心了,還活著呢。我也納悶怎麽還活著……”言畢,大笑。

就是在那段時間,他開始喜歡哼那首舊時的歌謠:“她的確傻,鼎鼎有名的傻大姐……”其實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就像當年取悅那個新時代新世界那樣,用所有的樂觀玩笑和豁達取悅著死亡。用這種彰顯出來的“不怕死”,取悅著死亡。這種小心翼翼的討好,讓他錯覺活著的時間,變得久了些。

就這樣送走了癌症之後的第二個五年。

往下的回憶就沒那麽清楚了。白駒過隙,人們的眼睛都太容易盯著白馬,即使他們知道歲月與白馬無關,不過是它身下被奔跑帶起來的那一小陣疾風。他不知道人們是什麽時候忘記了他得過癌症的。也許,是從他穿上紙尿褲的那天起。他的視力聽力都退化得不算厲害,記憶力也尚可,只是腿腳漸漸成了磐石,從客廳的沙發到廁所的那一段距離,對他來說,比曠野中兩個古代烽火台間隔得都要遠。裹上了嬰兒的紙尿褲,他從此就不用再跋涉。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他的身體成了個黃沙漫漫的古戰場。就連癌細胞都能在此長眠安息,變成化石。

和紙尿褲一起到來的,還有對自己日益增加的漠然。不再在乎自己身上開始散發某種類似腐朽的氣息,不再在乎被人在客廳裏褪下褲子清洗,不再在乎打盹的時候口水流出來弄臟衣領——晾晾就幹了,有什麽要緊,就算晾不幹了,又有什麽要緊;也不再在乎電話那邊傳來的舊友故交們的死訊。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起,家裏有個護工開始每天過來三小時,清洗他,照顧他吃飯,給他換衣服——護工原本在對門鄰居家當差,三十年的鄰居了,比他年輕二十歲,患上了阿茲海默,有個愛好,就是在護工低下頭來替他擦洗身子的時候,冷不防重重地咬人家的肩膀。護工把藥片和膠囊一個一個地放在盤子邊上,對他說:“瞧我肩膀上這些牙印兒,昨天晚上還滲血,真是嚇死人,老壽星,您真是比對門兒那位有福氣多啦,九十多歲的人,腦子還這麽清楚,我每天在他家,就是數著鐘點兒盼著來您這兒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