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6/8頁)

我從他的煙盒裏拿出了一支,為我自己點上。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當著他的面抽煙。他一開始沒有制止我,當我把第三口煙緩慢地對著他的臉噴過去的時候,他終於揚起手打掉了我的煙。“看看你自己,像什麽樣子!”他這樣說。

“爸。”我安靜地笑笑,“我早就長大了,不要再叫我兒子了。我明明是女兒。我不想再陪你玩小時候的遊戲了。”

他凝視著我,一言不發。

我不是兒子,不是什麽見鬼的兒子。我是女人。盡管我從小就喜歡穿男孩子的衣服,並且拒絕梳辮子和抱布娃娃。直到今天,我也是留著一頭短發,男裝的打扮,這就是為什麽那些女孩子總喜歡對我表示那種輕佻的好感和親昵,為什麽她們總像是看猴子那樣表揚我抽煙的樣子很man,為什麽她們中的大多數在我真的俯下頭親吻她們的嘴唇的時候就會尖叫著躲開。在她們需要解渴的時候,我是男人;在她們需要一個扮演蕩婦的機會的時候,我又是女人,她們自欺欺人地向我拋著半真半假的媚眼,卻不知道我像面鏡子一樣準確地倒映著她們欲蓋彌彰的欲望。

直到我遇見了江凡。我才知道,我是百分之百的女人。我不是父親的兒子,不是別人眼裏的拉拉,不是我自己也曾懷疑過的同性戀,我是女人,我是個只愛一個男人的女人。

只愛江凡的女人。

好吧,我不怕承認,童年時我曾經那麽崇拜父親。他簡短地叫我“兒子”的時候,我揚起小臉清脆地答應他,那模樣就像是一株尋找陽光的向日葵。他有時候一時興起叫我“士兵”,不管我在做什麽,我都會立刻起立立正,莊嚴地告訴他:“長官,到。”每一次他斥責我是“軟蛋”時候,我都真心實意地認為,那全是我的錯。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我厭倦了他時刻懸掛在我頭頂上的“正確”和“勇敢”,我像害怕著一把生銹的鍘刀那樣害怕著它們。我忍了那麽多年,那麽多年,就算被痛苦的恨意折磨得面無表情,也仍然在心裏堅定地告訴自己,我是錯的,我總有一天會走出這些痛苦,抵達父親的“正確”的彼岸。我一定能通過所有的考驗,和父親溫暖的笑臉團聚。最成功的獨裁,莫過於此了吧。但我真的想不起來,究竟是哪件事什麽時候讓我具體地感覺到了我不願再承擔這種窒息,也許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那些光芒四射的人物傳記裏面,總會記錄一些標志性的事件來證明這些了不起的人的軌跡。但是,像我這般卑賤的生命,或者用不著那麽醒目傲岸的燈塔,用不著那麽清晰的航標,一切都發生於混沌之中,沒有光芒來提醒我,什麽時候,我已遍體鱗傷;什麽時候,我已脫胎換骨;什麽時候,我已萬劫不復。

“爸,你希望有個兒子,你以為如果我是個男孩子我就真的可以像你麽?”我清楚地記得,愛情讓我無比勇敢,讓我終於這樣對他說,“這不是兒子女兒的問題,就算我是男生,就算我是個兒子,我也還是像現在這樣的人。你想要的其實不是兒子,你要的是贏家,一個像你一樣的贏家。但我不行,無論是男是女,我都不行。”

“那只能說明我從來都沒有看錯你,你就是個軟蛋。”他煩躁地打斷我。

“就算我是兒子,我也有成為軟蛋的權利。”我沉靜地看著他,奇跡般地以為,他沒可能再打中我,“我之所以成為今天這樣,是因為我只能這樣;你之所以成為今天這麽強大,也是因為你別無選擇只能強大。一個真正強大的人有選擇的余地但是你沒有。你能不能試著明白這件事?”

“你繞這些圈子做什麽?你無非就是想說,不管我費多大的力氣想把你拉回來,你也還是要跟著那個小白臉,對不對?”

“我知道在你眼裏他什麽都不是。爸,我只求你能明白,我很愛他。”

“你愛的這個人是個傻×。”他斬釘截鐵地說,然後對自己制造出來的死寂滿意地微笑了,那個瞬間我確信他恨我,“從你十幾歲第一次偷偷跟男生出去玩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只會喜歡傻×。讓你去自由地選擇,你永遠只會選回來一個接著一個的傻×,這就是你的愛情。”

後來我還是失去了江凡。

被學校勸退以後,我就跟著江凡去了更遠的城市。我們在那裏過著貧賤夫妻的生活,他上班,我打工。存錢成了唯一的目的和意義。母親一直都在往我念大學時候辦的那張銀行卡裏匯錢,但是我從來都只讓那張卡沉睡在抽屜的最底下。深夜裏,我們擠在狹小的床鋪上,撫摸著彼此茂盛的身體,我們從不曾好好愛惜對方,也不曾好好愛惜自己。就像兩匹相依相偎,穿越荒原的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