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5/8頁)

他在一間茶室裏等我下班。他曾和父親同一年來到這裏,後來父親選擇了回家,可是他沒有。每次和他吃飯的時候,他拿起筷子那一瞬間的神情分明就是個日本人。不過只要他開口說話,就還是那個江湖氣十足的馮叔叔。

“不是剛考上國立大學麽?怎麽又要回去了?”他問我。

“我爸病了,肝硬化。”我說。

馮叔叔沉默了一下。和他聊天就是這點好,他永遠不會大驚小怪地讓誇張的表情在自己臉上作祟。

“那你回去,有什麽用?”他靜靜地問。

“他得做肝移植。我回去試試看,能不能配上。要是能,就給他。”這家的紅豆餅一如既往地美味。

“你是說,給他你的肝?”

“是。不是所有,一部分就夠了。就能救活他。但是得看配型,不知道會不會成功。”

“這樣啊。”他輕聲地,像是下意識地說了一句日文,然後突然清醒過來,對我笑笑,換了中文,口氣同樣簡短,“是該回去。”

“可是學業怎麽辦?”不知為什麽,他問我這個的時候,我腦子突然想到了別的事情。中文在這種時候有種單刀直入,不懼怕任何窘境的銳氣,不似日語那般纏綿——若是馮叔叔換了日文問這句話,怕是在問題開始之前一定要加上幾個委婉的開場詞,像是戲開場之前的鈴聲一樣,小心提示著對面的人,“尷尬的問題還是無可避免地來了”。

“只好先休一年,明年再說了。”我失神地笑笑,“不過這樣也好,明年開學之前,還有點時間,能打工攢出一點錢來。”

“還是不用你爸爸的錢?”他含笑看著我,卻善解人意地不等我回答。

“你爸爸是個很妙的人。”他嘆了口氣,“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們那時候一起替高利貸公司做數據庫,他們的人只要一打開電腦,就知道今天該去哪家逼債了……我們收費比日本人便宜得多,就這麽簡單。後來,有另外幾個中國人想搶我們的飯碗,你爸爸隨手操了一把餐館殺鰻魚的刀就去找他們了,我一直都懷疑那道疤是他自己劃的,這畢竟不是在自己家——我不信他有膽量真的在別人的地盤上鬧出什麽事情來,估計是他為了耍狠,當著人家的面死命劃自己一刀,見了紅,那幾個搶生意的人就沒底氣了。”

我們道別了之後,在我轉身的瞬間,馮叔叔突然叫住了我:“回去給你爸帶好。吉人自有天相,我現在老了,我信這個,你別笑我。”

馮叔叔每次約我的茶屋,離“外國人墓地”,非常近。那是我在橫濱最中意的地方。

餐館中午的那班三點放工,晚餐的那班六點上工,中間的三個小時,我喜歡到外國人墓地裏面,坐著。一排又一排的墓碑,記錄的都是些孤魂野鬼,你有時候就會產生錯覺,以為大理石的堅硬的森林會在遙遠的海浪的蠱惑下,響起來陣陣林濤的聲音。這裏埋著的,都是外國人。從1854年,第一個死在這裏的美國水兵開始。

他死的時候24歲,和我同歲。一艘叫“密西西比號”的艦艇曾經載過他垂危的軀體和另外一群年輕美好的小夥子們。他的長官要求把他葬在一個能看得見大海的地方。他的墳孤單了一陣子,才陸續迎來了其他客死橫濱的靈魂,其他跟他一樣,還沒學會日語就死去的靈魂。他們這些始終說不慣日語的魂靈,在這個地方聚集在了一起,第一個在日本鋪設鐵路的工程師,第一個啤酒廠的老板,女子學校的校長……不遠處的浪濤那麽溫柔,浪濤講的不是日語,他們都能聽懂的。

他叫羅伯特·威廉姆斯,我是說,那個從1854年到今天一直都是24歲的水兵。羅伯特·威廉姆斯。是個像顆沙粒一樣,扔在人堆裏就會消失的名字。

我上一次看到父親,是四年前。沒錯的,就是那個我被大學勸退,然後被他撞到敏感鏡頭的冬天。我想,其實他比我更覺得恥辱。

難以形容他臉上的震驚。他坐在我的對面——我當然已經穿好了衣服。我看著他拿出一支煙來,於是按下了打火機,湊過去,替他點上,我不想看到那種——他因為手指顫抖所以火苗沒法對準香煙的畫面。

他說:“為什麽?”

我說:“我早就告訴你了,我不想去那個學校,我討厭每天早上晨練,我討厭在校園裏隨時隨地跟教官敬禮,我討厭那種只需要服從就可以的生活,但是你不聽。”

他厲聲道:“少給老子裝糊塗,我是問那個流氓。為什麽?”

“他有名字的,他叫江凡。”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為什麽是他?”所有的嘲諷和蔑視溢於言表。

“我愛他。”

“兒子,你懂什麽叫愛嗎?”他長嘆了一句,隨著他的嘆息,煙霧彌漫在他四周,讓他看上去像是在傳播神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