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光輝歲月(第6/10頁)

她到現在都記得,有一次,一個聲音很好聽的女人只留了四個字:“咫尺天涯。”她難以置信地問:“就這些?”那女人很有禮貌地說:“是的,就這些,謝謝你了小姐。”她們台裏的幾個女孩和她們的大領班一起吃飯的時候討論過,她們嬉笑著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她一定是在偷情吧。”大領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我最恨這些搞人家老公的賤女人,不要臉。”一轉眼,那些一人抱著一個飯盒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們都各奔東西,有的有了老公;有的,在搞別人的老公。

她的手指們只能在她聊QQ的時候才能尋回一點昔日的記憶。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裏,背後的洗衣機單調地響著。正在跟她聊的是一個初中同學,遇上了感情的挫折,她在這邊不遺余力地安慰她,大段大段地,打著那些鼓舞人心,或者溫暖人心的句子。她承認,她可以不必說那麽多,她只是突然之間,想要手指放肆地尋回一點昔日的記憶。這些年,它們太寂寞了。興起之時,敲擊鍵盤的聲音就不再是一個一個的點,而是連成了一條美好曼妙的弧線。曾經,遇上很長的留言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對情侶吵了架,其中一人向另一人求和的留言往往長得令人發指——超過了規定字數他們會連著發好幾條。可那是手指的狂歡節。她還記得其中有個一聽聲音就還在上高中的女孩子,怯生生地說:“最後一句話是:520的意思是我愛你。”谷棋笑了,突然之間想逗逗她,於是她說:“明白了,520就是您愛他,對麽?”“不對。”那女孩子急了,“是我愛你,小姐你一定要照我說的原話打上我愛你,不能打成這個號碼的機主愛你,你明白嗎?因為這個呼機是我的,可是我是在代替我的好朋友給她男朋友留言,她的呼機被她爸媽沒收了!所以她男朋友知道這段時間她都借我的呼機和他說話。可是你如果把留言打成是這個號碼的機主愛他,那就要出大事了,那個男生會以為是我在挖墻腳小姐你知道這很嚴重嗎……”她解釋得亂七八糟,但是谷棋聽明白了。

身後的洗衣機開始狂躁了起來,因為洗滌完畢,開始甩幹了。脫水桶裏急速的颶風聲和她打字的聲音相互呼應著,她依稀覺得那些漢字因著她的速度,和洗衣機裏的那些衣服一起,被飛快地攪和得七零八落。她們受訓的時候都是用五筆輸入法——所以漢字在她心中經常會是一個支離破碎的狀態,也不奇怪。洗衣機終於靜了下來,她在對話框裏留了一句:等一下,去晾衣服,就回來。然後站起身,走過去掀開了洗衣機的蓋子。看著裏面一堆衣服已經纏在了一起,孩子氣地在心裏問它們:甩幹的時候,疼不疼?

回來的時候,QQ上閃爍著一個新的頭像。“虹姐——”她開心地自言自語了起來。手指因著興奮,移動得益發快了。“虹姐好久沒見了,你好嗎?”她能夠想象虹姐在電腦的那一頭,不緊不慢的樣子,虹姐說:“琪琪丫頭,下禮拜出來吃飯吧。”

虹姐就是她們的大領班。當年,虹姐第一個跟她說:“琪琪,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早點去學些什麽,給自己往後作打算吧。”她有點疑惑地看著虹姐,身後,依舊是眾人忙碌的身影,和一直彌漫到天花板的鍵盤聲。月末考核在即,所有的女孩子都忙著要多接幾通電話,好湊夠每個月6000通電話的定量,不然會被扣錢的。

“我看我們是做不長了。”虹姐背起背包,看似隨意地說。

“怎麽可能?裁了誰也輪不到你和我頭上。”她愉快地聽著自己的鞋子敲擊在樓梯上的聲音。

“笨蛋。”虹姐嘲弄地啐她,“你自己看看,現在有多少人在拿手機發短信?日子長了,誰還用得著我們?”

“可是手機比呼機貴那麽多,怎麽可能人人都去用手機呢?”她不服氣。

“有什麽不可能?用的人多了,手機自然就會便宜。”

“那也不可能沒人再去用呼機。”她固執地堅持。

“算了,跟你說不通。”虹姐比她大五歲,不過對於那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五歲的差別已經很大了。虹姐輕輕地舒了口氣,“不過呢,這樣也好。從龍城開始有人用BP機的那天起,我就入了行。都這麽多年,也差不多了。”

她們已經來到了尋呼台大樓外面的人行道上。2001年的歲末,冬日的天空像每年一樣,是種灰藍色。一些給年輕人開的店鋪已經掛上了聖誕花環或者是紅襪子,谷棋知道,如果是父親看見這景致,一定會對這荒謬的洋玩意兒表示鄙視。

“琪琪,我下個月辭職,還沒跟任何人說,先告訴你。”虹姐轉過了臉。

她看見他站在銀行馬路對面的書店門口。她猶豫了一下,悄悄回頭看了看,下班的同事們三三兩兩地往外走,她猶豫不決的時候,卻不期然地,看見交通信號燈變成了一個無辜的,原地踏步的小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