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圓寂(第6/8頁)

袁季用力地說:“好。”

1999年年末,淩晨的普雲巷不再是白日裏那個堆著一排排火柴盒一樣的房子的陋巷。它那麽光滑,平坦,一望無際,跟沒有盡頭的天宇相連。普雲拉著小椅子的繩子,帶著袁季在黑夜的普雲巷裏歡樂地奔跑。袁季覺得有點害怕,他從來沒有試過這麽快速地移動。耳邊只剩下了四個小輪子吱吱嘎嘎的聲響,還有普雲靴子的清脆的聲音。她一邊跑,一邊笑。她其實一直都是當年那個五歲的孩子。袁季在這疾速的滑翔中閉上了眼睛。他想,原來天上的鳥的滋味不怎麽好受。

普雲的家就和袁季的裁縫鋪一樣狹窄破舊。這個房子跟她那身絢麗的衣服一點都不搭調。她把冰涼的手貼在臉頰上暖暖,嫣然一笑,然後生上了爐子。一九九九年的龍城,已經沒有多少人生蜂窩煤的爐子了。可是這樣的爐子有個好處,就是可以烤出非常香的紅薯。普雲一邊生火,一邊跟袁季絮叨,就好像袁季是常常來這裏做客的。

“好啦。”普雲把熱好的紅薯一分為二,把紅彤彤的半截舉到袁季嘴邊,“趁熱吃,多香呀。”

“不,不。”袁季幾乎是驚慌失措了,“你先吃你的那半。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吃的。我可以。”

“少啰唆。”普雲瞪圓了眼睛,“你連手都沒有,你怎麽吃?我替你拿著,趕緊吃完。不然我的那半就要涼了。”

袁季只好聽她的,狼吞虎咽地開始吃她白皙的手擎著的紅薯。耳邊,她細聲細氣地說:“哎呀,又沒人跟你搶。等一下,你要把皮也吃到肚子裏去了,我替你把皮去掉。你怎麽這麽笨,你咬了我的手了——”

紅薯很燙,很甜。熱氣蒸騰起來,袁季知道自己在一邊吞咽,一邊流眼淚。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除了母親,世界上還是有人可以這樣對待他的。還是有人想得到,沒有手沒有腳的袁季吃東西的時候需要別人幫一把。原來還是有人知道,袁季自己其實不願意像貓像狗一樣地吃東西,袁季也願意自己能像個人那樣,堂堂正正地,尊嚴地進餐。袁季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個願望。因為他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可是普雲知道,普雲怎麽會知道呢,他們失散了這麽多年,可是普雲似乎什麽都知道。

普雲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丟掉了紅薯皮。用手指輕輕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可憐。”普雲嘆息著,聲音輕得像是耳語,“可憐呀。你只不過是手和腳是殘廢的,可是其他的地方沒有毛病對不對?”

然後普雲就笑了,雙頰微微泛紅,像是微醉。眼睛裏波光瀲灩的,嘴唇也鮮紅。普雲問他:“你從來,就沒有嘗過做男人的滋味吧?”

袁季愕然地搖頭:“不行。我,我沒有錢給你。”

“我不要你的錢。”普雲笑了,“你是我的老朋友。你還分給我紅薯吃。我怎麽能跟你要錢呢。”

“你賺的也是辛苦錢。”袁季很堅持。

“好了,少啰唆。”普雲似乎特別喜歡說“少啰唆”,她堅定地對他笑著,“聽我的。把你的眼睛閉上。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可是,不行,我身上臟得很。”袁季的臉紅了,“我,我一年也洗不了一次澡。我不能弄臟你。我——”

普雲忍無可忍地微笑著,說:“你有完沒完?我說了,把眼睛閉上。”

於是袁季知道,這是命令。他閉上了眼睛。

窗外的北風不緊不慢地在陋巷裏面呼嘯著。可是袁季覺得,爐火一路蔓延,不聲不響地把他這個人當成了另外一塊蜂窩煤。溫暖,似曾相識的溫暖,就像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行乞的那天黃昏的夕陽,水波蕩漾地,讓微不足道的小椅子和殘缺不全的袁季都漂起來了。這種溫暖讓袁季不自覺地想起遙遠的,童年的時光。他小時候,母親給他講故事書的時候,最讓他興奮跟激動的,不是每個故事大同小異的情節,而是母親不緊不慢的那一句:從前呀。這簡單的三個字讓他汗毛直豎,全身上下都漾著緊緊的,就要破土而出的快樂。從前呀。從前呀。從前呀。從前呀。從頭皮,到大腿下面的殘肢。有那麽一個瞬間,袁季覺得,自己的手和腳從那四個肉團裏面不管不顧地,莽撞地長了出來。老天爺,從前呀。

他大汗淋漓地睜開了眼睛,普雲安靜地告訴他:“從現在起。你算是真的長大成人了。”

那個夜晚之後,袁季再也沒有見過普雲。

一晃,又過了一些年。這些年中,普雲在龍城銷聲匿跡,普雲巷一如既往地嘈雜和蕭條,可是普雲寺的香火,倒是越來越旺了。發財的人越來越多,求財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普雲寺整日車水馬龍,小和尚們也總是忙忙碌碌的。所以,這些年,袁季的收入,一直都還不錯。當然,不像大家口耳相傳的“丐幫幫主”那麽傳奇般地富,但是,能吃飽穿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