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圓寂(第5/8頁)

有一天,袁季跟打掃寺廟門口的小和尚閑聊,他裝作漫不經心地說起,他見過一個小姑娘,也叫普雲,真是巧了。小和尚問:“是住在普雲巷的那個小姑娘嗎?”得到肯定的答復以後,小和尚說:“她的名字是我們方丈給起的。”袁季於是知道了,他的朋友普雲是個幾年前被扔在普雲寺門口的棄嬰。鏡通方丈於是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後來她被住在普雲巷的一對夫妻收養了。最後小和尚說:“他們好像是搬走了。”袁季心裏一驚:“搬到哪裏去了?”小和尚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然後,很多年過去了。

這些年中,普雲寺的門口慢慢聚集了一些身體有殘疾的人。最開始來的是一個算命的瞎子,他是袁季的第一個同事。他非常熱情地要幫袁季免費摸骨算命,袁季道著謝拒絕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命沒什麽好算的。後來,又來了只有一條腿的人和脊背彎曲得像駱駝的人。他們和袁季一樣,都是乞丐。這下有人陪袁季聊天說話了。其實袁季依然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每一個旁觀者都看得出來,他是這群殘缺不全的人的中心。他不倒翁一樣的身體和沉靜的臉龐,就像塊磁石一樣,讓瞎子、瘸腿、駝背都愉快地和他團結在一起,狀如兄弟。

那是1999年的年末。為了迎接一個新千年的到來,那幾天,龍城的夜空中總是蒸騰著絢爛的煙花。袁季固然對新千年沒有任何的概念,但是他依然是欣喜的,他知道無論如何,這是個喜慶的時候。特別是,有一天中午,一個推著自己的爐子在普雲寺門口賣烤紅薯的小販給了袁季一個又大又軟,烤得恰到好處的紅薯。他說:“我沒有錢,只能給你這個,要過陽歷年了,圖個吉利。”這個紅薯讓袁季維持了整整一天的好心情。

那天晚上,袁季在普雲寺門口待到很晚。瞎子、瘸子、駝背他們都走了。普雲寺的門也關了。可是哥哥一直都沒有來接袁季。大概是因為年底裁縫鋪的生意太忙了,哥哥忘記了。小和尚說:“師傅交代過,實在不行你今天晚上就睡寺裏。”袁季慌忙地道謝,說:“我再等等看。”

夜深了,萬籟俱寂。袁季覺得很冷。這個時候,清冷的路面上傳來了一陣高跟鞋玲瓏的聲音,一張臉從慘白的路燈下面浮出黑夜的水面。袁季看清了,那是普雲。

多少年過去了,袁季不知道。雖然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但是從她那張長大了的臉上,袁季才驚慌地發現,歲月如梭。

她完全地出落成了一個女人。濃妝艷抹,短短的皮裙,長長的靴子。頭發染成了麥穗的顏色,松松垮垮地綰在後面。一臉憔悴的氣息,但是她的眼睛其實一點都沒有變,還是清澈的。突然間,袁季覺得害怕了。他害怕她會像個路人那樣走過去,可是他更害怕她把他認出來。

“是你?”普雲終於發現了他,她猶疑地眯起眼睛,仔細地打量他,這個簡單的表情漾起了她滿身的風情,“真沒想到會遇上你。”她笑了。

袁季想說,我等了你很多年。可是沒有說出口。他只是說:“這麽巧。”

普雲蹲下來,兩手攏著她的皮裙,她的兩個美好的膝蓋離他這樣近。普雲說:“這麽多年你一直在要飯啊?”

袁季點頭。普雲也點頭:“苦了你了。”她輕輕地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才五歲。現在我已經十七歲了。”

“這麽說,是十二年。”袁季不敢相信已經過去了這麽久。

“對的。十二年。”普雲的臉上風情萬種,她說到底不是個尋常女子,就像多年前,她根本不是一個尋常的小姑娘。

“你還記得嗎?”袁季說,“你最開始的時候,以為我在賣錢。”

“記得。”普雲點頭,“你現在還是在賣錢,可是我,我在賣身。”

“大家都不容易。”袁季平淡地微笑。

“跟你說話真好。”普雲伸出手,像拍小狗那樣拍拍他的腦袋,“我什麽都可以說。你什麽都見過了,你什麽都看得慣。”

“客氣了。”袁季有些羞澀,“我最多只能算是半個人。人家都看不慣我。我還有什麽是看不慣的。”

普雲孩子氣地仰望著灰藍色的夜空,她呵出的長長的白氣在寂靜的街道上都是漂亮的。普雲說:“你不冷嗎?我又冷又餓。”接著她就看見了袁季放在鐵盒子的盒蓋上的烤紅薯,她驚喜地說,“你有這麽好的東西呀。怎麽不早說。”

“你拿去吃。你盡管拿去吃。”袁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激動跟心急,他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他說:“可惜了,真糟糕,都冰涼了。”

“我們一起吃好不好?”普雲瞪大了眼睛,“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你跟我回去,我把它烤熱了,我們來分。”然後她甩了甩頭,自我解嘲地說,“我真是沒救了。我居然和乞丐搶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