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廣陵(第6/8頁)

“巨源兄。”他安靜地打斷了山大人,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裏隱藏著深深的沉痛,也不知為什麽,在這個撕心裂肺的下午過去後,在王大人跟我說過那番話之後,再一次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會讓我的心在一瞬間縮成緊緊的一團。所有的血液似乎都結成了冰,我身體裏面似乎有根琴弦被深深地撥了一下,疼得我指間都是冰冷的。

他不急不徐:“我想你再清楚不過,當年我娶長樂亭主,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由不得我點頭還是搖頭,是大魏宗室看上了我,我只能謝主隆恩。如今司馬氏對我虎視眈眈,所以你就要我去當那個什麽吏部郎。你不是在跟我商量,我知道,你最清楚不過,我現在已經是岌岌可危。可是巨源兄,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七個人為什麽要入竹林?至少我嵇康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不再去過那種任由這個世道擺布的日子。我沒有野心,不敢奢望自己能改變這個世道,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我想要過簡單的日子都不可能?我可以不做官,可以過苦一點的日子,若是再清貧下去,我無非真的靠打鐵維生。但是,居然沒有人相信我是真的無欲無求,居然有那麽多的人因為我無欲無求而想要我的命。這麽多年,我身體力行,我不要功名利祿,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們卻認為我是孤傲難馴,我韜光養晦胸懷狼子野心。算了吧,由他們去。嵇康就剩下這麽一條命了,誰想要誰就拿走吧。我已經跟我的心魂糾纏得太久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為了什麽而改變。哪怕是為了活下去。”

“叔夜。”山大人的聲音有些莫名其妙的悲涼,“你我來這世上一遭,總不是為了不明不白地冤屈而死。”

“巨源兄,什麽是生?什麽是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你眼裏那是生和死,在有些人眼裏這兩樣東西原本是一回事。”

“我替你不值。”

“有些人天生喜歡威逼別人低頭。”我聽見他笑了,“並且樂此不疲。嵇康不了解這種嗜好,也不願意奉陪。”

客人們走了以後,這寂寥的院落寂靜到了寒冷的程度。無邊無際的寂靜中,我聽見了琴聲。

那是我第一次聽他彈琴。向先生和呂先生都說,他的琴藝精湛,余音繞梁。可是他自己其實是很少彈琴的,今天例外,他彈了很久。他說過的,他彈奏的曲子,叫做《廣陵散》。向先生不止一次跟我說過那首曲子和他的琴聲是如何美麗絕倫,向先生說話自然是很好聽,我學不來,也記不住。我慢慢地走進屋裏,靜靜地注視他彈琴的背影。

他的手指曼妙地輕撫那些琴弦,可是脊背端正得紋絲不動。說真的,我不懂得怎樣的一首曲子算是好聽,或者說,怎樣的琴音算是美麗,我只知道,微微顫動和舞蹈手指的時候,我才發現,他不能算是彈琴的人,是冥冥中有什麽東西在拂動那張琴,他就是流淌而出的音樂凝結在人間的模樣。

半個時辰以前我還想著要永遠離開他,但是現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準確一點說,在我發誓我要離開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永遠在那兒,在我眼睛裏,在我周圍的空氣裏,他改變了我,他讓我成為我,他把我整個人變成一縷源源不斷的溫柔和辛酸,遲疑地縈繞著他。

琴聲停了,他說:“瑛郎。”

我走過去,跪下來,緊緊地抱住他的脊背。其實我根本就不怕他死,因為我已經答應過王大人,無論怎樣,我都隨他去。我只是不忍心看著他那麽寂寞。不可能的,我怎麽可能丟下他,是他讓我懂得了什麽叫做牽腸掛肚。

有兩滴溫熱的水珠打在我的手背上,我驚愕地發現,他在哭。

他說:“瑛郎,你知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了?”

我說:“知道。”

他說:“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瑛郎。”

我愕然:“誰來坐天下,關我什麽事。不管是什麽人,我反正不能直呼其名,還不一樣都得叫皇上?有什麽區別?”

他流著淚笑了:“對,瑛郎,講得對。”

“你是帶著仙氣來到這世上的。”我告訴他,“所以這和皇上或者天子無關。這個世道容不下你,你不管怎樣都會讓他們害怕。”

“瑛郎。”他輕輕摩挲著我的手指,“你叫我怎麽、怎麽放心得下你。”

“大不了一死。怕什麽。”我笑了,“瑛郎無牽無掛,孑然一身。正好陪著你上路。”

“瑛郎,你跟我多久了?”

“三年。”

“才三年而已。”

“已經夠長了。就像楚霸王那匹馬。或者我來到這個人間,就是為了跟你見上一面。”

“傻孩子。你怎麽會是馬。”他低下頭來,親吻我的手,“只有你,才跟我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