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廣陵(第5/8頁)

我還是走吧,還是現在就走吧。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那個地方像眼前的芍藥花一樣,鮮血淋漓地怒放。瑛郎卑賤,可是瑛郎不可能搖尾乞憐。

“你叫什麽名字?”一個陌生的聲音問我。

是剛才來的王大人。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來到屋外的,他似乎已經站在回廊裏很久了。我想起來了,我聽向先生說起過他。向先生說他們七個人裏,就是這個王戎王大人最為精明。還說過他在自己家的李子核上鑿洞的故事,因為鑿過洞以後別人就算偷了他們家的種子也不可能種出和他們家一樣甜的李子了。向先生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一臉的鄙夷,可是我卻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怎麽樣也無法把這個耍小聰明的人跟眼前的王大人聯系到一起。

“藏瑛,我叫藏瑛,不,不是,我叫瑛郎。”我手足無措。

王大人看著我笑了。他肥厚的嘴唇綻放微笑的時候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王大人說:“沒有辦法,嵇叔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句話我聽懂了,但是我覺得我自己沒有資格回應他沒有惡意的奚落。

他又說:“瑛郎,你今年多大了?”

我說:“十六歲。”

“十六歲。”王大人點點頭,眼睛裏有種迷離的東西一晃而過,“我剛剛認識嵇叔夜他們的時候,比你大不了幾歲。”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在聽,自顧自地說著:“那個時候叔夜是我的夢想。可能不單單是我吧,對我們幾個人來說都是。他就像是個從夢裏走下來的人,聰明絕頂,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更難得的是,俊秀得不像是個真人。可能吧,一個人的身上擁有太多的仙品不是什麽好事情,你看嵇叔夜,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可就是不知道該怎麽做人。那時候我們年輕啊。”王大人長長地嘆了口氣,“王戎有的,能夠引以為傲的東西,嵇康都有;王戎沒有的,夢寐以求的東西,嵇康也有。中散大夫,皇親國戚,全都不在話下。任何錯事到了他那裏都能變成卓爾不群。我知道,這輩子,我都只能仰著頭看他。可是啊,瑛郎,叔夜他忘記了一件事,一個人,有的東西再多,他終究還是勢單力薄的一個人而已,你看楚霸王,力拔山兮氣蓋世,那又怎麽樣?無論你是怎樣的英雄,單槍匹馬終究沒有可能力挽狂瀾。可能任何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吧,對我來說,低頭算不了什麽,因為我是低著頭長大的,所以知道人生在世總得低頭;可是他不一樣,你可以說他是一身傲骨,但若是讓我來說,那不過是因為他從來沒嘗過低頭的滋味,所以才把低頭當成恥辱。瑛郎,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只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這讓我有一點受寵若驚,但是我沉默不語,沒有點頭或者是搖頭。

“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呢,瑛郎。”他搖搖頭,“因為他現在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了。他一向如此,沒有辦法。瑛郎,你是他身邊的人,我只想要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你跟他到底。實話告訴你瑛郎,山雨欲來風滿樓呵。像你們這樣自由自在、鍛鐵務農的好日子,沒有多少了。想當年,項羽窮途末路自刎於垓下之時,尚且有一匹烏騅馬跟了他去。我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叔夜窮途末路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他一生一世都是卓爾不群,不能走得那麽淒涼。瑛郎,你懂我的意思嗎?”

“王大人是說,萬一嵇先生會有什麽不測的話,要我跟著他走。我懂的。”我面無表情地回答他,“瑛郎卑賤,能誓死追隨嵇先生,是瑛郎的福分。”

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在滴血。我知道,我知道,能把我看成是一匹通人性的名駒,已經算是我的榮耀。這個時候屋裏傳出來一聲酒盅摔碎在地上的聲響。然後我聽見山大人激動的說話聲:“叔夜,沒有誰是存心想要害你的,你何必那麽固執?”

他說:“山巨源,你自己要去拿屠刀我管不了,你想要我也沾上一手的腥氣那就辦不到。”

山大人說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叔夜,你我是至交。你心裏最明白不過。如今這世道已經變了。難道我不知道曾經竹林裏的日子是最好的嗎?難道我不想永遠過當初那種曠達不羈、放浪形骸的日子嗎?可是這世道不容我們。叔夜,你捫心自問,你不願意親近司馬氏,是因為你誓死也要效忠大魏嗎?你若真的是大魏的忠臣,那當年你為什麽要隱居竹林不肯為朝廷效力?身為皇親國戚,當年那些離經叛道的事哪一樣是你嵇叔夜沒有做過的?你我之間,我不怕說些該砍頭的話,改朝換代,江山易主,從古至今,現在不是頭一遭,也絕不會是最後一遭。聰明如你,怎麽連自保都不懂得?當年你任性妄為,我們大家都放縱你,可是叔夜,你以為你自己是誰,你以為出了竹林,你還是那個人人奉為神明的嵇康?明明有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可是你就是視而不見掩耳盜鈴,你知不知道你這叫自作聰明,你知不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