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的叢林(第6/25頁)

可是我還是不敢嘲笑愛情。因為種種症狀都淡忘了之後,我畫的畫卻依然留著。那個時候我和姐姐的房間分開了,我自己有了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我開始失眠,在淩晨兩點鐘的黑夜的水底靜靜地呼吸,閉上眼睛,就看見微笑著的譚斐,或者不笑的。身體在每一寸新鮮的想念中漸漸往下沉,沉成了黑夜這條溫暖的母親河底的松散而幹凈的沙,散亂在枕上的頭發成了沒有聲音卻有生命的水草。突然間我坐起來,打開了燈。我開始畫畫。不畫那些讓人發瘋的石膏像,我畫我的愛情。當我想起星期五就要到了,譚斐就要來了的時候,我就大塊地塗抹綠色,比柳樹的綠深一點,但又比湖泊的綠淺一點,那是我精心調出來的最愛的綠色;當我想起絹姨望著譚斐微笑的眼睛,我就往畫布上摔打比可口可樂易拉罐暗一點,但又比剛剛流出來的血亮一點的紅。我畫我做過的夢,也畫別人給我講過的夢;我畫我想象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開滿鮮花的陽台——月光流暢得像被下弦月這只刀片挑開的動脈裏流出的血,我也畫我自己的身體,赤裸著遊泳的自己,遊泳池藍得讓人傷心,像一池子的化學試驗室裏的硫酸銅溶液,也像一只受傷的鳥清澈而無辜的眼神。清晨的時候我困倦地清洗著花花綠綠的胳膊,心裏有一種剛剛玩完“激流勇進”或者是“過山車”的快樂。

後來有一天,老師看過了我的畫之後,擡起頭來看著我。

“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我點頭。

他笑了,他說:“有一張真像契裏科。”

我問:“老師,契裏科是誰?”

他又笑了,對我說:“安琪,請你爸爸或者媽媽方便的時候來一趟,記住了。”

我想我是在喜歡上譚斐之後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麽地愛著畫畫。就在那些失眠的深夜裏,一開始是為了抗拒以我十四歲的生命承擔起來太重了的想念,到後來不是了,我的靈魂好像找到了一個噴湧的出口以及理由。我一直都不太愛說話,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想要傾訴,我在調色板面前甚至變得絮絮叨叨,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分哪怕是轉瞬即逝的顫抖。我變得任性,變得固執,也變得快樂,我心甘情願地趴在課桌上酣睡,我高興地從幾何老師手裏接過打滿紅叉的試卷。誰也休想阻止我在黑夜裏飛翔,更何況是這落滿灰塵的生活,休想。

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就是我的同桌——劉宇翔。他望著政治課上伏在桌上半睡半醒的我,作痛惜狀地搖頭:“唉,戀愛中的女人哪——瘋了。”那個時候劉宇翔成了我的畫的第一讀者。我想那是因為我還是需要傾訴的,他正好又離我最近。他總是誇張地問我:“你白癡吧你,你不知道什麽叫‘紅配綠,狗臭屁’?你大小姐還他媽專門弄出來一天的紅再加一地的綠——不過……”他正色,“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你這麽一畫,操,還真是蠻好看的。”其實他是一個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的人,因為他總是說我的畫“蠻好看的”,不像我的那些一起學畫的同學,他們總是有點驚訝地說:“林安琪你真酷。”雖然劉宇翔說話滿口的臟字,雖然他是個今年已經十七歲的“萬年留級生”,可我還是願意把他當成一個可以講些秘密的朋友。那個年齡的女孩子是最需要朋友的,但是沒有多少女孩子願意理睬我。當然我也懶得理她們,劉宇翔最好,他願意聽我講譚斐,聽我講那些譚斐和絹姨之間似有若無的微妙,然後評論一句:“操!”

其實直到今天,我也依然無法忘記那些日子裏幹凈而激烈的顏色。生活中的我和一種名叫“墮落”的東西巧妙地打著擦邊球。我偶爾逃課跟劉宇翔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出去玩,偶爾考不及格——可是我總是無法對那種不良少年的生活著迷,因為我只為我的畫陶醉——在深夜一個人的漫遊中,我把跟劉宇翔他們在一起時的那種氣息用顏色表達出來。那是一種海港般的氣息,連墮落都是生機勃勃的。然後我有點惶恐地問自己:難道我經歷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畫畫嗎?那麽“生活”這樣東西,對於我,到底有幾分真實?但我不會讓這個棘手的問題糾纏太久,因為我閉上眼睛都看得到老師驚喜的眼神。老師的那種目光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不過我永遠不會對那種目光司空見慣。

昨天我夢見了我的中學教學樓裏長長的走廊——就是曾經放學後只剩下我和劉宇翔的空空的走廊,夕照就這樣無遮無攔地灑了進來。劉宇翔靠在欄杆上,歪著頭,像周潤發那樣點煙。他說為了這個正點的姿勢他足足苦練了三個星期。煙霧彌漫在因為寂靜所以有些傷懷的走道裏,劉宇翔說:“丫頭,還不回家?今天可是周末。”我懶洋洋地回答:“老爸今天中午說了,下午學校開研討會,譚斐也參加,晚上都不會回來,我那麽急著回去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