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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在飯店大堂前停下,侍者彬彬有禮地跑來開門,動作幹凈利落,給我留下極深印象,我走進自動轉門,進入大堂,我回頭看一眼侍者,他們已在接待下一輛出租車,一時間,我停住腳步,想入非非,我想到自己扮作門童,當陳小露從飯店出來時,我為她拉開車門,在她擁著一個男人坐進車內的一刹,驟然見我為她關上車門,當車離去,我向她招手,望著後風档裏的她頻頻回頭,裝作視而不見,令她滿腹狐疑,然而汽車已徒然遠去,如同流逝的光陰,若幹年後,我仍每天站在飯店前,身著制服,為人打開車門,並且深為這迷人的工作所陶醉,決心一幹到底,一天,我打開車門,陳小露驀然出現,彎身下車,甚至往我手裏塞進幾塊小費,而我則輕輕一躬,目送她婷婷進入轉門,就在那一刻,飯店忽然轟然倒塌,繼而在片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仍身穿制服,站於一個墳場前方,守護這片寧靜的墓地,每日為想進入墳場的人打開車門。我在休息時會到墳場周圍轉轉,白天,墳場一片靜謐,只有輕風在天空一閃而過,但到夜間,墳場燈火通明,轉眼間變作一個個燈火通明的體面的飯店,笑迎八方來客,我在那裏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有一偶然機緣,我才湊巧弄清,我所置身的地方並不是北京的長安街旁,而是位於羅馬尼亞的布列斯塔尼亞——傳說中吸血鬼的故鄉,而我已變成鬼魂,失卻痛苦,如一股惡風般盤旋於世間,滿心幸福地為在陰陽之間進進出出的人們打開車門,並以此為滿足。

這麽胡思亂想著,我發覺自己果真像個鬼魂一樣走動起來,一直走到位於大堂前端的咖啡座,我用眼睛把所有座位掃視一遍,沒有發現陳小露的影子,於是我又輕飄飄地走向裏面的西餐廳,西餐廳門口放著一個擺著各種蛋糕的玻璃櫃台,我經過櫃台,再往裏去,柔和的音樂聲撲面而來,一個身著制服的小夥子把我領到裏面,我目不斜視,跟在他身後,來到一個角落坐下。

“先生要點什麽?”

“黑森林。”

“還有呢?”

“一杯咖啡。”

服務員離去。

在我坐下的位置,幾乎能夠掃視到整個咖啡廳,我擡頭看了一眼,沒有發現陳小露,我站起身,走了幾步,把沒能看到的角落也掃視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陳小露。不知為什麽,這倒讓我有幾分失望,頓時,我長舒一口氣,走回座位,穩穩坐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支煙,抽了起來。

我喜歡吃這裏的黑森林,這是一種上面塗有一層巧克力的奶油蛋糕,形狀很小,配上苦味咖啡剛好合適,由於身心驟然放松,當服務生端來咖啡和蛋糕之後,我竟在片刻之間吃得一幹二凈,這是我從沒有過的經歷,我是指,深更半夜,獨自一人跑入飯店,在一流環境裏吃蛋糕喝咖啡,在吃的一刻,我甚至還聽到耳邊響著的音樂,餐廳裏空蕩蕩的,我是說,對於可容上百人進餐的寬敞大廳來說,只有三四個桌子上有人未免顯得有點冷清。我站起身想離去,又一想,這樣急匆匆地跑來吃個蛋糕未免有些荒唐,加之吃了點東西之後反倒覺得腹中空空如也,於是叫來服務生,幹脆拿起菜單,一口氣點了意大利面條,五成熟的牛排以及肉湯,準備大吃特吃一頓,在服務生離去的當口,我竟站起身來,手不閑腳不住地在桌子間走動起來,心情也松弛得一塌糊塗。

恰在我路過門口的時候,陳小露當頭走進,她低著頭,身後背一個黑色小背包,從我身邊一閃而過,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像是有某種預感,陳小露慢慢收住腳步,回過頭來,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突然相遇,一瞬間,由於事先毫無準備,竟雙雙幹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張張嘴,可惜沒有聲音出來,倒是陳小露迅速回復正常,走到我面前,對我文不對題地說:“你也來了?”

隨即轉動頭部,用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兒,像是尋找我的同夥。

我“嗯”了一聲,沒有下文。

“你自己來的?”陳小露回過頭,詫異地望向我。

“嗯。”

“太巧了,我剛才要了吃的,然後去洗手間洗手——”

我點點頭:“你怎麽樣?”

“我們坐著說吧,你坐哪兒?”她極自然地拉起我的胳膊。

“那邊。”

我和陳小露走回位於餐廳角落我所在的桌邊雙雙坐下,陳小露拿起桌上我留在那裏的香煙盒,從中抽出一支,用火柴點燃,吸了起來。

我看得出,她像我一樣不知所措,甚至比我還要不知所措。

“你約了人?”我問。

“就我自己。”

“真怪。”我嘆道。

“是夠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