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6/7頁)

陸羽平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來參加夏芳然的葬禮。白色的棺材,卻堆滿了粉紅色的玫瑰花。在人群中他看見了趙小雪。趙小雪抓著他的手,對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說:“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衷心地感謝各位的到來,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我今天榮幸地向大家宣布,”說著她把他的手高高地舉起來,“這個男人現在開始就是我的啦――”他說等等你在幹什麽,可是他的聲音被周圍的聲浪吞噬得不見蹤影。禮花開始在夜空中綻放,火樹銀花之中他惶恐地抓住每一個來賓的肩膀,問他們:“你們看見夏芳然了嗎?”一個看上去就是小睦那麽大,肩膀上紋著一條美人魚的女孩子很認真地說:“夏芳然――不在棺材裏面嗎?如果不在那裏面的話我就不知道她會去哪兒了。應該是裏面待著太悶,出來透透氣吧。這是常有的事――你別擔心啊,已經死了的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走不遠,因為他們的靈魂太重,可是身體太輕――跟我們正相反。”

他醒來,一身的汗。心跳快得不像話,他重重地喘著氣,聽見了夏芳然沉睡的舒緩的呼吸聲。他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摸到洗手間去,燈光毫無預兆地亮了,像是分割陰間和陽間那般不由分說的明亮。他猝不及防地在巨大的鏡子裏看見了倉皇失措的自己。他把水龍頭打開,開到最大,水噴湧而出,宣泄著被節約用水的人們壓制了太久的憤怒。他的雙手接住很激烈的一捧水再把它們潑到臉上。猛烈地關上水龍頭的時候有種錯覺,覺得是自己的力量遏制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暴動。他嘆口氣,本來啊,生而為水,誰有權力阻礙你奔騰?可是誰讓你的命不好,你投胎在自來水龍頭裏呢?

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

夏芳然走出房間的時候看見了虛掩的洗手間的門縫裏透出來的燈光。不過她徑直走到飲水機旁邊,倒了一杯,沒命地喝幹了,再倒另一杯。然後她聽見了洗手間裏傳出他的聲音。她聽見他在哭。

他在哭。很小聲,很小聲地,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夏芳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她不願意現在過去推開那扇門,她覺得在這樣的時刻跟他面對面的話根本就是一種羞恥。她逃難似的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緊緊地,她用那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蠶繭。這樣她就聽不見洗手間裏的聲音了,她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把那種讓她屈辱的聲音隔絕在外面。沉悶的黑暗中,時間在一點一滴,艱難地呼吸著。還沒過去嗎?他還沒有回到床上來嗎?他還是晚一點再回來吧等她重新睡著之後再回來。這樣明天天亮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若無其事裝得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這樣的話她可以慢慢地把這個夜晚忘掉。唯一的麻煩是如果她一直這樣待在被子裏怕是氧氣不大夠。這個時候她想起了自己。其實她自己也是有類似的丟人的經歷的。那一年,有一個夜晚。她在柔和的燈光下看著那個男人熟睡的臉龐,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然後又立刻縮了回來。她害怕她的長指甲會戳痛他。然後她走到浴室裏,不知道為什麽,她開始掉眼淚。就是這樣,在深夜的洗手間裏偷偷地掉眼淚。那個時候她的心裏脹滿了海潮一般劇烈而新鮮的疼痛。她知道那是愛。愛本身就是一件讓人疼痛的事情,這與你愛的那個人對你好不好無關。因為你在給的同時就已經損耗了某種生命深處的力量。

那時候我十八歲。夏芳然閉上了眼睛。我那麽年輕,那麽勇敢,那麽完整。

一聲門響,陸羽平終於回來了。他輕輕打開床頭燈,看見她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裏,像只蝸牛。他輕輕地把被子從她臉上拿開。她裝作睡著了的樣子一動不動。所以她看不見,他用流過眼淚的眼神專注地看著她的時候那種清澈的溫暖。當他在她的鬢角上輕輕地,溫柔地一吻時她突然翻身坐了起來。他嚇了好大的一跳。她說:“陸羽平,你還要演戲演到什麽時候?”

她咬著嘴唇――準確地說,咬著嘴唇殘留的部分撩起了她的睡衣,沙啞地沖他喊著:“陸羽平,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害怕嗎?你不是覺得丟人嗎?今天我就是要惡心你我讓你好好看清楚。我以後永遠都會是這樣了你不是不知道吧?你要是受不了了你幹嗎不滾你當我離不開你啊?你天天在這兒裝偉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盤?你配不上我,陸羽平,你以為我真的能瞧得起你嗎?你不就是沖著我爸爸嗎?不就是為了你的前程嗎?陸羽平你真了不起為了錢你就做得到和我這樣的女人睡覺,和我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走到大街上會嚇壞小孩子的女人睡覺――男人要以事業為重啊對不對陸羽平,你下作不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