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遇見一棵樹(第4/5頁)

我看到了,陳嫣坐在餐桌的旁邊,眼神靜靜地停留在臉紅的小叔身上,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柔軟。像是一個母親,在遠遠地看著自己想要在小夥伴中間出風頭卻沒能成功的孩子。想想看,若是換了我們十七歲的年紀,當陳嫣還是唐若琳的時候,聽見小叔在講台上說出剛剛那句非常有文化的話,眼神裏一定除了羞澀的崇拜,就是崇拜的羞澀。歲月就是這樣在人的身上滑過去的。其實,不止陳嫣,十七歲的我又何嘗不崇拜那個總是妙語如珠的小叔?那時候,我們所有人的世界都只是一個教室那麽大,一個站在那個獨一無二的講台上的人很容易就能成為照亮我們的一道光。只是我們都忘記了,他可以輕易地被我們仰視,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必須坐著,只有他一個人有權利站著,而已。聽著小叔上課的時候我偶爾也會想想,我若能去大學裏念個培養淑女的專業也不錯,比如文學、藝術什麽的。只可惜,我沒有那個命。所以我那時候很討厭江薏,那個大學教授的女兒。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非常有錢的人家的孩子都未必會有的優越感——那種“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做和你們不同的事情”的氣質。其實她未必是故意的,可這也正是生活殘忍的地方——很多人都是不知不覺間,就造了孽。

陳嫣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停在她身上。她沖我勉強地微笑了一下,“廚房裏的湯可能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叫西決出來喝?”我懶懶地回她道:“你自己去叫他吧。”然後我壓低了嗓音,“現在北北都出生了,你還總這麽躲著他不跟他說話,也不算回事。”她沉默,臉上的表情有點兒不自然,我說的百分之百是真心話,不過像她這種心理陰暗的人會怎麽揣測,我就不知道了。

南音愉快的小臉從小書房裏探出來,“姐,電話,是個男的。”

那個“男的”是方靖暉。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東霓,我就是想提前通知你一聲,這兩天裏,等著接我的律師信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耳邊“嗡嗡”地響,像是空氣不甘於總是被人忽視的命運,所以發出震蕩的聲音。

他繼續道:“雖然我有綠卡,不過你別忘了,我的護照還是中國的。所以我們之間的事情,不用那麽費勁地跑到美國去解決。官司放在國內打,對你對我都方便些。”

我還是什麽都沒有說。無意識地盯著面前桌上那台空洞地睜著眼睛的筆記本電腦,南音剛剛忘了關MSN的對話框,她和蘇遠智那些又幼稚又肉麻的情話模糊不清地在我眼睛裏渙散著。

“東霓,”他語氣仍舊耐心,“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你想幹什麽?”我不動聲色地問。

“我要孩子的撫養權。”他停頓了一下,“現在還可以商量,若你還是拒絕,你就只能當被告了。”

“我還是那句話,”我握緊了聽筒,“沒有誰不給你孩子的撫養權,只要你把我要的錢給我。”別指望我現在服軟,別以為這樣我就會低頭,方靖暉,你個婊子養的。

“這些話你留著去和法官說好了。”他嘲諷地笑,“我們現在還沒離婚,東霓,誰讓你不簽字?咱們倆的婚姻目前為止在美國在中國都是有效的。所以你是不是準備真的鬧到法庭上去離婚?你會吃虧的東霓,在法官那兒你要求的財產比例完全不合理。我有證據證明我已經把共同財產的一半分給了你,我會去跟法官說我只不過是想要孩子——你覺得法官會同情誰?是一個職業正當、什麽記錄都清白的植物學博士,還是一個金盆洗手了以後只會從男人身上討生活的歌女?”

我知道我在發抖,一種電波一般的寒戰在我的身體裏像個絕望的逃犯一樣四處流竄著。恍惚間,我以為又要發生地震了。我用空閑的左手緊緊地捏著椅背,“鄭東霓,”我命令自己,“你給我冷靜一點兒。”我咬牙切齒地說:“方靖暉,記住你剛才說的話,我會讓你為了那句話付出代價的,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我跟你說過一百次了,”他語氣裏居然有種我們生活在一起時候的熟稔甚至是親昵,“別總是那麽幼稚,放狠話誰不會呢?可是你拿什麽來讓我付代價?你自己掂量吧,毫無準備的事情我不會做——我現在手上有你在龍城的房子的房產證,我還有房地產公司給你的收據,證明你付了全款,我甚至有中國銀行的外匯兌換的憑據,你就是在買這個房子的時候把一些美金兌換成了人民幣,兌換的金額差不多就是那個房子的價錢,當然還有我在美國的存款證明和我給你匯過錢的銀行單據——也就是說,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我們已經分割過了財產,律師說,雖然這些證據還不算完整,但是要法院立案受理,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