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休息 陳宇呈醫生 03

高貴的人打得贏自己的欲望,無論那欲望有多麽高級。陳星宇醫生一直相信這個。他當然不符合這個標準,只不過,他認為自己不像大多數人那麽熱衷於自圓其說。不過吧,還是要寬容些,人類本來就是在一邊做婊子一邊立牌坊的過程裏慢慢建立文明的。

淩晨五點,家鄉的弟弟發來了短信,短短的一句話:“奶奶死了,剛才,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那短信裏自然是有一個錯別字,弟弟把“安詳”打成了“安詳”,他討厭這樣的錯誤,他覺得宣布死亡的短信都要寫錯字,十分低級——準確地說,居然在這種時候都不肯遮掩一下自己的低級。在他眼裏,弟弟一直都是那麽低級的人,盡管他們其實感情深厚。

所以他六點半就抵達了醫院,這個鐘點,找個好車位就不難。他需要提早安排一些事情,然後等大家都來上班之後再去請假回去奔喪,一天的假就夠了,加上首尾的兩夜,他剛好能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診之前趕回來。他沿著斜坡走上來,發現地庫平時的出口還沒有開,於是只好從一個肮臟角落繞行,那裏有一個踹一腳就自動敞開的鐵柵欄,每根鐵條都裹滿了臟得可疑的銹渣。於是他就撞到了那群早起鍛煉的老人。這柵欄開出來的們,通向和醫院一墻之隔的專家宿舍區,也就是說,這群老人都曾為這間醫院工作過半個世紀。

他們對擦肩而過的他視而不見,成群結隊地,一邊甩手,一邊沿著小徑側著走——據說是為了鍛煉小腦吧,不過這讓他們看上去像一群邪教徒。他們中過半的人已經忘記了畢生的知識和經驗;忘記了他們在某些荒誕的年代裏需要抵上前程甚至生命去保護的科學;忘記了那些俄文翻譯過來,原著者是蘇聯人的厚厚的故紙堆;忘記了他們曾經一遍一遍跟病人重復的話——他們如今只知道打聽,傳播,共享,並篤信任何一個可以讓他們活得更長的食譜或者偏方。行醫一生,尚且如此。在陳星宇醫生更年輕的時候,他也曾恐慌地想過這是否就是他此生的盡頭。現在,他卻只在心裏微微一笑:這個國家的人民快要瘋了,如此鍥而不舍,孜孜以求,只是為了活得更久——所有對“尊嚴”略有渴望和要求的人都會被視為“不知死活”,然後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淹沒、他偶爾也覺得寂寞。當他在心裏像此刻那樣微微一笑的時候,他也希望腦子裏能浮現一張臉孔,可以跟他相視一笑。其實——那張臉孔或許是天楊的,但是他沒有往深裏想。

因為他想起了奶奶。她九十三歲,所以,“安詳”地離去是幸福的。

童年時曾有那麽一個傍晚,母親出差了,父親單位裏有事情走不開,因此,他只能去奶奶家裏寫作業。他故意放慢了做功課的速度——功課從來沒難住過他,能難倒他的總是時間。童年裏,歲月漫長地令人恐懼,他不知道這些時間究竟什麽時候才能過完。只有過完了,他才能長大。奶奶看到他已經開始對著文具盒出神,就跟他說:“過來吧,和我一起禱告。”

奶奶說:“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其實除了她自己的名字,奶奶基本上只認得三個字,就是“毛澤東”——所以,她究竟是怎麽背下來這些聽上去繞口的主禱文的呢?上帝難道也像他的小學老師那樣,誰背不會主禱文就要留在教堂裏罰抄50遍麽?行不通的,奶奶不會寫那麽多的字。他只好閉上眼睛,在心裏跟那個或許比他的老師要好脾氣的上帝說:“請你讓我爸爸快點來接我回家。”——但是父親終究沒有來。那晚他甚至不得不留宿在奶奶那裏。

在生命的最後十年裏,奶奶跟人聊天只有兩個話題:第一,要信基督;第二。我的兒媳婦是一個壞人。這個饒舌、刻薄、沒什麽同情心的奶奶唯一的可愛之處,就是——她是真的不怎麽怕死,病入膏肓也泰然處之。所以,他是在過了三十歲以後才開始真正尊敬她。尤其是當他越來越了解自己,發現自己尖刻和寡情的一面跟奶奶非常神似的時候,他就希望,他也能遺傳到她沉澱在骨頭裏的,那一點點由衷的驕傲。

願她安息。

昭昭站在樓群之間,噴泉的旁邊。她白底藍條的病號服下面,穿了一雙鮮紅的球鞋。她突然一躍而起,然後就踩在了噴泉池的邊緣上,又閃電般地跳了回去,落地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如此這般反復了好幾次,那道大理石畫出來的冷硬的線一直無動於衷,紅鞋卻也毫不在意。似乎是這樣的清晨太過沉寂,只剩下了女孩和時間兩個人相處。所以她只好想想辦法,跟重力做個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