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還是昭昭

我床頭的HelloKitty腦袋大大的,有身軀的兩倍那麽長,頭重腳輕地棲息在兩個枕頭之間的縫隙裏,粉紅色的蝴蝶結像個傷員的繃帶那樣斜斜地紮在雪白的額頭上。她稚拙地看著我,沒輕沒重地問:“鄭南音,你怕死嗎?”我對她笑笑,我知道這又是那種淺嘗輒止的小睡眠,我可以強作鎮定地不答理她,然後我就真的清醒了。滿室燈光像是一盆橙汁,緩慢地淋下來,澆到了我的視線裏。Kitty固執地維持著剛才的表情,一定是不打算承認她開口跟我說過話。

只不過十二點,是我自己看著書,就不小心打了個盹兒。外面一聲門響,是哥哥回來了。自從昭昭住院以後,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回來,有時候更晚。昭昭的病到底怎樣了?我每天都在想這件事,甚至是每個小時,但是我和哥哥心照不宣地不去聊這個。我們聊我上班的地方那些討人嫌的同事,聊昭昭今天在醫院裏又鬧了什麽笑話,順便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取笑她對那個陳醫生莫名其妙的花癡,有時候話題扯遠了也問問哥哥——下一次,他希望找到一個什麽樣的女朋友。

只是,昭昭會死嗎?

鄭南音,你怕死嗎?

你怕死嗎?

蘇遠智,你怕死嗎?——這是我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如今,我們都不再提了。很早以前,還是哥哥跟我說的,有些事,如果我們都裝作沒發生過,那就是真的沒發生過。

還是去年的春節前,在那個原本沒有冬天,當時卻莫名其妙下了雪的南方城市。在飛機上的時候我問自己:我在幹什麽?然後就問:我為什麽?再然後,就問:我為什麽要問自己在幹什麽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讓這三個問題交替出現上,空姐廣播飛機要降落的時候,才發現,我忘記了要回答。

來不及回答了,那麽,就這麽去吧。當你已經無法思考和追問的時候,就讓行動成為唯一的意義,反正,日後漫長的歲月裏,你有的是時間去闡釋它,去整理它,去把它當成歷史來紀念,甚至是緬懷。真相一定早就面目全非了,說不定連“真相”自己都嗅不出當初的氣味——那又怎麽樣呢,反正我愛自己。

滿街熙熙攘攘的人們都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這是遠在天邊的陌生城市吧?就是我們大家在高中畢業留言冊上寫的,“天各一方”那個詞所指的另一邊——值得慶幸的是,天空的樣子還沒變。這樣我就沒那麽怕了。我知道心臟正在那裏蓄勢待發地顫動著,似乎我這個人的身體已經融化了,就剩下了那顆忠於節奏的心。其實我動身之前,一直都想給姐姐打個電話。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發現我是那麽需要姐姐。我需要姐姐用她那種一貫的挑釁的語氣跟我說:“要上戰場嘍。”可是那個時候,姐姐每天都把自己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執意要把自己和她的嬰兒變成兩件新房子裏的家具。大伯的葬禮打垮了她,鄭成功打垮了她,那個最終心照不宣地放任她離開的熱帶植物也打垮了她。

若不是見過了那個時候的姐姐,我想我不會來廣州的。她讓我發現“勇氣”其實是朝露一般脆弱的東西,所以我一定要抓住它,就算是最終它只能被我自己捏碎在手心裏。我不能就那麽認輸,哪怕我還是可以說服了自己平靜地再去跟別人戀愛然後沉浸在幸福中終於可以笑著回憶當初的痛苦和眼淚自言自語地說感情這種事情沒有對錯沒有輸贏——也是認輸。姐,你同意的吧?

他看著我。我知道他在極力地讓自己看上去平靜如初,這樣很好。那間大學附近全是學生出沒的小館子對於我們來說,變成了一個搏擊的場地。他說:“南音你怎麽一個人跑這麽遠?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危險?”我說:“你覺得我來幹什麽?我難道會是來祝你們永遠幸福的麽?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家。”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笑。他說:“鄭老師知道你來這兒麽?——算了,我一會兒打給他……”

我說:“你敢。”

他說:“我有什麽不敢?”

若是在平時,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把對白接上——我一定會哭的吧,眼淚並不是萬能的,但是在很多情況下確實可以讓自己不要那麽尷尬。可是,誰讓雪災把這城市變成了一個亂世呢?我就不要臉地扮演一次亂世佳人算了。我抓過來桌上一張幹凈的餐巾紙,對照著手邊那張旅館的信箋,把地址一筆一畫地寫在上面。“我的房號是703。”我慢慢地說,“你看見了,這個是房卡,703的意思就是,房間在七樓。我現在回去等你,到十二點。過了十二點你要是還不來的話,我就打開窗子跳下去。你不信啊?”我笑了,“不信就不信吧。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哥哥,但是又有什麽意思呢?現在機場都封了,他就算是想要趕過來,怎麽也得是明天晚上——還得是在火車正常的情況下,那時候,十二點早就過了,你就做做好事,不要讓我哥哥十萬火急地過來,只是替我收屍,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