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始末(第5/9頁)

回到家時,敦也來了。他隨意躺在地板上,正喝著罐裝啤酒翻看雜志。

“怎麽了?”

因為的確沒料到,我的聲音裏流露出切切實實的出乎意料。敦也背對著我,不悅地說:“怎麽了?!”他光著的腳白得異樣。深藍色的襪子團成一團扔在旁邊。

“給你打好幾次電話了,你聽了吧,錄音電話。”

說起來,我在遙遠的記憶裏想到,被跳蚤叮了至今五天,電話一直都設的錄音留言。

“你去哪兒了啊?”敦也嘩嘩翻著雜志,“還是你裝作沒在家?”

這人明明沒看雜志,似乎能看到他那張正鬧別扭的臉。

“對不起。”

我沒說“哪能顧得上你啊”。敦也的後腦勺十分讓人懷念,讓人疼愛。微風從紗窗吹進來,是啊,今天是周六。我完全忘了敦也。

“以為我花心呢?”我膝蓋跪在地板上,緊緊抱住他的頭說。

敦也苦笑著。“傻瓜!以為你死了呢。也許摔倒撞到頭了,也許洗澡時睡著溺水了。你看,經常有啊,什麽獨自生活的老女人,死後一周都沒被發現。”

……他以為我是什麽呢!

“老女人?!”

雖然如此,我還是松了一口氣。我要是摔倒撞到頭死了,或者在浴缸裏睡著溺水了,他一定都能發現。

喝著冰鎮的伏特加,我們吃了略早的晚飯。敦也煮了意大利面,做了番茄醬。他做意大利面時,我的任務就是用礤床兒擦芝士,把西式醬菜切碎,僅此而已。電視的新聞用的是我們喜歡的背景音樂。把音量調到最小,畫面虛無地褪了顏色,如同玩具一般,很有趣。

“啊,吃飽了!”敦也靠在椅子上,吐出來的氣息一股大蒜味。

“天長了啊。”

透過陽台看到天空,仍是明亮的傍晚,這是六月夜晚的帷幕。

我正想收拾盤子,他坐著緊緊摟住我的腰。

“去洗澡吧!”

他把臉埋在我的肚子上說。那一瞬間,我全身僵硬。洗澡,洗澡!是啊,我完全忘了。我們總是一起洗澡。

“馬上……”沒有誇張,我聲音有些顫抖,“我馬上放水。”

我推著敦也的頭掙脫開他的雙臂,驚訝於自己竟如此慌亂。

“你慢慢洗吧。”

我一邊往廚房走,一邊盡量若無其事地說。實際上不也沒什麽事嗎?這麽慌亂真像傻瓜。

“讓我一個人洗?”

敦也很不滿。我把餐具放到水槽裏,打開水,殘留在盤子上的番茄醬濺向四周。光右邊腿肚上就有九十一個紅色斑點,大腿上、肚子上和胳膊內側也星星點點,紅紅地、圓圓地腫脹著。自己看都會起雞皮疙瘩,開什麽玩笑。

“就是這意思——help yourself。”

我虛張聲勢地回答,耳後傳來微溫的氣息。回頭一看,敦也雙手拿著餐具站在那兒。

“什麽啊,你還沒到生理期吧。”

敦也聲音甜膩地撒著嬌,壓在我後背上。“喂喂,太危險了。”說著我轉過身把盤子接過來,麻利地洗起來。一個個毛孔都意識到敦也的視線,我感覺全身似乎都變成了右邊的小腿肚,後背恐懼地緊張起來。波濤洶湧般的危機感——敦也與外表不同,很野蠻——讓我的心臟都快崩潰了。硬硬的牛仔褲簡直就是我的貞操帶。

敦也不情不願地出了廚房,我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或者說都沒工夫松口氣——又郁悶起來。浴室的危機過後便是床上的危機,而且會持續一整晚。今夜躲過去還有明天,明天躲過去還有後天,每一天都確確實實在等著我,太麻煩了。

分手吧。這樣就能立刻解決。

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但是我這麽想了。連自己都被嚇到了,著實要好好反省一下如此簡單的思維模式。我和敦也甚至考慮要結婚呢,敦也性情溫柔,對人生積極進取,可以依靠,都是我這人既武斷又輕率。反省的素材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我順利完成了反省工作。然而在大腦深處,“想要分手”這個就發生在剛才的現實,卻奇妙地清晰刻印在記憶裏。

“今天我回去了。”敦也在客廳裏冒出一句。

翌日清晨,我哀號著睜開眼睛。我夢見了跳蚤,很多跳蚤在我臉上爬,想要張嘴說話,結果連嘴裏都進去了。我哀號著,在夢裏瘋狂地吐著唾沫,把手指伸進舌頭深處,拼命地試圖把跳進去的跳蚤扒出來。這麽做著醒了,我哭得一塌糊塗。就算明白是夢,也擦拭不去嘴裏的不快。嗚咽因恐懼而僵硬,我雙手覆在臉上。

一段時間我就這樣一動不動,等待著夢的感覺像潮水一樣退卻。要知道會做這種夢,昨晚我就自殺了……臉上被汗水、淚水和唾液弄得黏黏糊糊,我一邊痛苦地嗚咽一邊發自內心地這麽想。

臉從雙手上怯生生、怯生生地擡起,我因安心和疲勞吐了一口氣,然而在撥開頭發的瞬間,我看到了比夢更駭人的東西。左胳膊的內側,從胳膊肘到手腕整整一面都覆蓋著紅色的同心圓,熱熱地腫脹著。千真萬確,和之前的小腿肚是一樣的同心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