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939年夏天,我忙於各種應酬,還要間或與將軍會面,參加舞蹈表演等等,每天早晨從床鋪上掙紮起來的時候,我經常覺得自己就像裝滿了釘子的提桶。通常在下午三點左右,我會努力忘記疲勞。我常想,自己這樣努力,究竟賺了多少錢。但我從未真想去查一查,所以,一天下午媽媽把我叫到她屋裏,說我在過去半年內賺的錢比初桃和南瓜加起來還多時,我實在是吃驚不小。

“那就是說,”她說,“該是你和她們換房間的時候了。”

聽到這話,我並不如你想象的那麽高興。這幾年,初桃和我都彼此避讓,才好歹相與為鄰。但我把她看作是一頭睡著的老虎,而不是落敗的老虎。初桃當然不會認為媽媽的做法是“換房間”,她會覺得自己的房間被奪走。

那天晚上我見到豆葉,就把媽媽的話告訴了她,還說我擔心初桃心裏的火氣又要旺起來了。

“哦,好啊,這很好,”豆葉說,“只有見了血,一個女人才會一敗塗地。現在我們還沒有見到。就給她一個小小的機會,看她這次能鬧成什麽樣子。”

次日清晨,阿姨上樓來告訴我們搬東西的辦法。她首先把我帶到初桃的房間,說有個角落現在屬於我了,我能在那兒放任何東西,別人都不能碰。接著她又帶初桃和南瓜到我的小房間,也給她們定了相應的地方。我們彼此交換東西後,換房就結束了。

那天下午,我開始在過道裏搬東西。我希望自己也能像豆葉一樣,在這個年紀已經收藏了許多好東西。但國內形勢變化很大,化妝品和卷發器最近已經被軍政府禁為奢侈品。當然,我們這些祇園人是權勢人物的玩偶,仍然可以隨心所欲地或多或少有一些。然而,貴重禮品是幾乎絕跡了,於是我這些年收藏的東西不外乎一些卷軸、硯台和大酒杯,還有一套立體攝影的風景名勝照片,外帶一只精致的純銀鏡頭,都是歌舞伎演員尾上陽五郎十七世送給我的。總之,我把這些東西都搬了過去,和我的化妝品、襯袍、書籍、雜志一起堆在屋角。但直到第二天晚上,初桃和南瓜還沒有把她們的東西搬出去。第三天中午上完課回來的路上,我打定主意,如果初桃的瓶瓶罐罐還擠在梳妝台上的話,我就要請阿姨來幫忙了。

我走到樓梯上時,驚訝地發現初桃和我房間的門都開著。一個白油膏罐摔碎在過道地板上。好像出了什麽岔子,一走進房間,我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初桃坐在我的小桌前,一口一口抿著小玻璃杯裏開水一樣的東西——正在看我的一個筆記本!

藝伎理應對她們認識的男客保密,而數年前當我還是學徒的時候,我在某天下午去了一家紙品店,買回一本空白的漂亮本子,開始寫日記。你聽到這個,可能會覺得奇怪。我還沒有笨到去寫下一個藝伎不該披露的事情。我只寫我的所思所想。凡是我要寫到某個男人時,我就給他取個代號。比如說,我把延稱為“嗤先生”,因為他有時候嘴裏會發出一種嘲諷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嗤!”會長我稱為“哈先生”,因為有一次他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呼出,聽上去就像“哈”,而且好像他在我身邊剛睡醒一樣,我當然對此印象深刻。但我從未想過有人會看到我寫的這些東西。

“啊,小百合,見到你我太高興了!”初桃說,“我一直在等你,想告訴你我多麽愛看你的日記。有幾篇特別有意思……說真的,你的寫法很有味道!我覺得你的字倒寫得不怎麽樣,不過……”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寫在扉頁上那句有趣的話?”

“我想沒有,讓我看看……‘私人日記’,嗯,我正說你寫的字,這就是個例子。”

“初桃,請把本子放到桌上,離開我的房間。”

“說真的!你讓我很吃驚,小百合。我是想幫你忙!聽我說幾句就知道了。舉個例子:你為什麽要給延俊和取名為‘嗤先生’?完全不適合他。我想你應該叫他‘水皰先生’或‘獨臂先生’。你說是吧?你願意就可以改過來,不必為此稱贊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初桃。我根本沒有寫過延先生。”

初桃嘆了口氣,似乎在說我多麽不會說謊,接著開始翻我的日記。“如果你寫的不是延,我希望你告訴我,你寫在這兒的男人是誰。讓我看看……哈,在這裏,‘有時候我看見有個藝伎盯著嗤先生看,他就會滿臉怒氣。但我卻可以想看他多久就看多久,他似乎很樂意被我看。我想他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像別的姑娘一樣覺得他的皮膚和獨臂奇怪可怕。’我猜,你會告訴我有人和延長得一樣。我想你應該給他們介紹介紹!想想他們有多麽相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