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到了1934年的春天,也就是我接受訓練兩年多以後,初桃和媽媽決定讓南瓜以藝伎學徒的身份初次亮相。當然,沒有人對我透露有關此事的任何消息,因為南瓜被禁止同我講話,初桃和媽媽則壓根不會費工夫去考慮是否要告訴我。我發現此事是因為一天下午南瓜早早地離開了藝館,直到晚上才回來,並且梳了一個年輕藝伎的發型——就是所謂的“麽麽尾”,意思是“裂開的桃子”。當她踏進門廳,我第一眼看見她便失望、妒忌得要命。她的眼睛幾乎就沒有正視過我,大概她難免也會想到自己身份的改變會對我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她的頭發從太陽穴處往後攏起,梳成一個美麗的球狀發髻,而不是像以往那樣隨便紮在脖子後面,這使她看起來很像是一名年輕女子,盡管她的臉還是孩子氣十足。多年以來,我和她一直都很羨慕年長的女孩子所梳的雅致發型。現在,南瓜可以作為藝伎外出應酬了,而我卻依然留在原地,甚至不能過問她的新生活。

接著有一天,南瓜第一次穿上了藝伎學徒的服裝,跟隨初桃去美津木茶屋參加她們結拜為姐妹的儀式。媽媽和阿姨也去了,當然沒有我的份。但我和她們一起站在門廳裏,目睹南瓜在女仆們的協助下走下樓梯。她穿著一件帶新田藝館紋飾的華麗黑色和服,系著一根深紫色與金黃色的寬腰帶;她的臉也頭一回塗成了白色。你或許料想,南瓜戴上發飾,描著鮮艷的紅唇,會看上去既自豪又漂亮,但我覺得她的神色中除了擔心別無其他。她走路踉踉蹌蹌的,因為藝伎學徒的服飾非常笨重。媽媽將一個照相機塞到阿姨手裏,吩咐她出去把燧石第一次在南瓜背後擦出火星以求好運的鏡頭拍下來。我們其余人仍舊擠在門廳裏,不會被拍到。南瓜由女仆們攙扶著手臂,把兩只腳滑進木屐內,藝伎學徒都穿這種我們叫作“高齒木屐”的鞋子。然後,媽媽站到南瓜身後擺出一個意欲擊石取火的姿勢讓阿姨拍照,其實平日裏這項工作都是由阿姨或女仆來做的。照片終於拍好後,南瓜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又轉身往回看。其他人都在朝她走去,但她卻只看著我,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她非常抱歉事情變成這樣。

當天晚上,南瓜有了一個正式的藝名,“初美代”。“初”引自“初桃”。擁有一個源於初桃這樣著名藝伎的名字,本應該對南瓜的事業大有幫助,但最後事與願違,幾乎沒什麽人知道她的藝名,大家還是與我們一樣叫她南瓜。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南瓜外出亮相的事情告訴豆葉。但她最近比以往更加忙碌,經常應她旦那的要求去東京,結果我們有差不多六個月沒有見面。又過了幾個星期,她終於有時間召我去她的公寓了。我進門時,女仆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豆葉從後面的房間走出來時也吸了一口氣。我很納悶。然後,我跪下來向豆葉鞠躬,告訴她我很榮幸能再次見到她,可她根本不理會我。

“我的天哪,隔了那麽久了嗎,辰美?”她對自己的女仆說,“我幾乎認不出她了。”

“聽您這麽說,我覺得很高興,小姐。”辰美答道,“我還以為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呢!”

這時,我當然是非常納悶她們在說什麽。不過很顯然,在沒同她們見面的六個月裏,我的改變遠比我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多。豆葉讓我把頭轉到這邊又轉到那邊,還不停地說:“我的老天,她已經變成一個年輕女人了!”有一度,辰美甚至叫我站著舉起雙臂,好讓她用手量我的腰圍和臀圍,然後她對我說:“好了,毫無疑問,和服穿在你身上會像襪子套在你腳上一樣服帖。”我確信她是在稱贊我,因為她說這話時表情很是和藹可親。

最後,豆葉吩咐辰美領我去後屋為我挑一身合適的和服。我是穿著早晨去學校上課時穿的藍白兩色的棉袍來到豆葉公寓的,可辰美給我換上的卻是一件深藍色的絲綢袍子,上面還有鮮亮的紅黃色小車輪圖案。它不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和服,但當辰美將一根亮綠色的寬腰帶系在我的腰部時,我望著穿衣鏡裏的自己,發現除了平庸的發型之外,自己就像是一個正趕去參加宴會的年輕藝伎學徒。我倍感自豪地走出房間,以為豆葉又會大吸一口氣,或做出諸如此類的舉動,可她只是站起來,在衣袖裏塞了一塊手帕,便徑直走到門邊,把腳套進一雙綠色的上漆草履裏,然後回頭看著我。

“啊?”她說,“你不來嗎?”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裏,但我非常害怕被人瞧見與豆葉一起走在大街上。女仆拿出一雙柔灰色的上漆草履給我。我穿上它們跟隨豆葉走下黑漆漆的樓梯井。當我們踏上大街時,一位年長的婦女慢下腳步向豆葉鞠躬,接著,她轉向我,用幾乎同樣的動作朝我也鞠了一躬。我簡直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因為以往在街上幾乎沒有人注意過我。強烈的陽光嚴重影響了我的視力,我辨不清楚自己是否認識這個老婦人。不過我還是向她鞠躬回禮,她很快就走了。我猜想她大概是我的一位老師,可沒隔幾秒鐘,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這回朝我鞠躬的是一位我很仰慕的年輕藝伎,她以前從不會對我所在的方向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