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

我馬不停蹄地走了大概一個小時,但是沒有仔細看路,有時候又折回原路。與其說是為了逃離姬蒂,不如說是躲著她而迷失在這城市裏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我需要一個房間,一個又小又破的房間,不讓任何人找到我。我想進去蒙住頭,像某種打洞或冬眠的動物,比如西瓜蟲或者老鼠。於是我在陰暗冷漠的大街上徘徊,尋找寄宿之處、廉價客棧和窗戶上掛牌寫著“床位出租”的房子。我覺得這些房子都會適合我,但還是想找個看上去歡迎我的。

最後我好像找到了一個。我在摩爾蓋特和聖保羅大教堂附近遊蕩,差點走到了克拉肯威爾。我仍舊沒有注意周圍的人——大人和小孩見我背著一個水手包,面色蒼白地艱難跋涉,不是盯著我看就是哈哈大笑。我的頭垂了下來,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是我知道自己身處某個廣場——我聽到熙熙攘攘的聲音,周圍小販的聲音,聞到了依稀可辨卻叫不出名字的臭味、甜味和讓人惡心的氣味。我緩行慢步,感覺眼前的路變長了,我的鞋底變得黏糊糊的。我睜開眼,看到腳下的石頭變紅了,沾上了血水。我擡起頭,看到一座雅致的鐵制建築,裏面都是搬運著動物屍體的敞篷車、手推車和搬運工。

我來到史密斯菲爾德的肉市了。

我嘆了口氣。旁邊有個賣煙的亭子,我走過去買了一盒煙和幾根火柴。男孩找錢給我時,我問他這附近有沒有出租空房的寄宿之處。他告訴我幾個地方,並叮囑我,“這附近的出租屋都不太好啊,小姐。”我只是點了點頭就走了,走著走著就看到了他說的第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在法靈頓街火車站附近,一條沒人打掃的路上聳立著一棟墻皮剝落的房子。房門前放著一個床架、十幾個生銹的鐵罐和一些破爛的板條箱。另一扇門前有一群光腳的孩子,正在朝土裏灑水。但我根本沒有擡眼看這些。我只是走到門前,把包放在台階上,敲了敲門。在我身後的鐵軌上,一輛火車吭哧吭哧地開過,我腳下的台階也一陣震顫。

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孩給我開了門,盯著我看了半天,我問她有沒有空房間,她轉過身,朝身後的黑暗說了些什麽。過了一會兒,一位女士出來了,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我當時的樣子一定相當奇怪,穿著昂貴的裙子,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紅著眼,吸溜著鼻涕。我那副樣子一定相當頹廢,雖然我根本顧不得這些。這位女士最後一定判斷我人畜無害。她說她是貝斯特太太,還有一間屋子出租,收費是一星期五先令,或者七先令帶女仆。她希望能預付房費。這樣的條件適合我嗎?我迅速想了一下,表現得漫不經心,然後說可以——我已經沒法認真思考了。

她租給我的房間狹窄而破舊,屋子裏幾乎沒有顏色。房間裏的一切——壁紙、地毯,甚至壁爐下的瓷磚不是摩損掉色就是陳舊得褪色,全都灰頭土臉的。屋子裏沒有煤氣,只有兩盞煤油燈和被熏黑的煙囪。壁爐架上有一面小鏡子,已經模糊不清,就像老人的手背一樣斑斑點點。窗戶朝向市場。這裏和我們在斯坦福希爾的房子大相徑庭,而這點起碼給了我一種疲憊的滿足感和安慰。我現在看到的其實只有床,一個舊得可怕的床墊,邊緣發黃,中間發黑,上面還有一片碟子那麽大的陳年血漬。盡管這張床如此不堪,那一刻卻給了我一種奇妙的吸引力。房門很結實,上面插著一把鑰匙。

我告訴貝斯特太太我想立刻就租下這間屋子,並且從信封裏拿出錢來。她看到這個信封,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我想她大概把我當成個風塵女子了。“我得先告訴你,”她說,“我這套房子是個幹凈地方,我希望房客也都是正經人。過去我租給單身女士遇到過麻煩。我不管你們幹什麽,也不管你們在外面都見誰,但是我不允許有男人出現在單身女士的房間……”

我說這方面我不會給她添麻煩的。

對於貝斯特太太來說,我一定是個奇怪的房客。從斯坦福希爾的住所逃走以後的幾個星期裏,我都按時交房租,但從來不出門。沒有人來看我,也沒有人給我寫信。我固執地待在屋裏,緊鎖房門,不是在咯吱作響的地板上踱步,就是自言自語或者哭泣。

其他房客一定覺得我瘋了,也許我確實是瘋了。然而,我覺得自己那麽活著完全符合情理。我能去哪兒消化這種痛苦呢?我在倫敦所有的朋友——鄧迪太太、西姆斯和珀西,比利小子和弗洛拉,也都是姬蒂的朋友。如果我去找他們,他們會怎麽說?他們只會為姬蒂和沃爾特終成眷屬而高興!如果我回惠特斯特布爾,他們會怎麽說?我剛從家裏回來,並且那麽驕傲。而且他們似乎從我離開家的第一天起就覺得我會一事無成。身處他們中間渴望著姬蒂並不容易。而現在我失去了姬蒂,又怎麽能回去過原來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