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你吃過惠特斯特布爾[1]的牡蠣嗎?如果吃過,你一定不會忘記。肯特郡的海岸線造就了惠特斯特布爾的牡蠣——全英格蘭最大最多汁的牡蠣,那口感真是妙不可言。沒錯,惠特斯特布爾的牡蠣非常出名。以味蕾發達著稱的法國人經常穿越海峽來吃牡蠣,它們還被裝在加冰的木桶裏,運往漢堡和柏林的餐桌。我聽說,連國王也和凱佩爾夫人[2]一起專程到惠特斯特布爾的私人酒店吃牡蠣大餐。還有已故女王[3]——(據傳言)直到去世前,她每天都要吃一顆惠特斯特布爾的牡蠣。

你去過惠特斯特布爾,見過那裏的牡蠣餐館嗎?我父親開了一家牡蠣餐館,我就是在那裏長大的。你記得主幹道和港口之間那棟狹長的房子嗎?它飽經風雨洗禮,墻體的藍色油漆已經剝落。你記得房子門口掛著的那塊舊招牌嗎?上面寫著“阿斯特利的牡蠣餐館,肯特第一”。或許,你還曾推開那扇門,走進那昏暗、低矮卻香氣撲鼻的房間。你能記起那鋪著方格桌布的餐桌嗎?那桌上放著一塊小黑板,用粉筆寫著菜譜,桌上還有一盞酒精燈,一塊正在融化的黃油。

為你服務的是不是一個臉頰緋紅、舉止活潑的鬈發女孩?那就是我姐姐,艾麗斯。或者是個高大的駝背男人,系著一條雪白的圍裙,在脖子那裏打了個結,一直垂到靴子上。那是我父親。你見過那開開合合的廚房門後,站著一個皺著眉頭的女人嗎?她看著鍋裏冒泡的牡蠣湯升起團團蒸汽,或者燒烤架上的牡蠣滋滋作響。那是我母親。

你是否還記得,在她身邊有一個身材苗條、面色蒼白、貌不驚人的女孩,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任一縷柔順卻黯淡的頭發垂在眼前,嘴裏不停地哼唱著街頭的歌曲,或者音樂廳裏的旋律。

那就是我。

就像民謠裏的茉莉·夢露[4]那樣,因為我父母是魚販,所以我也是。我父母開餐館,住在餐館上面的屋子裏。因此我從小就是個賣牡蠣的女孩,是在各種各樣的魚腥味裏泡大的。我人生中邁出的頭幾個步子,就是在一桶桶加了冰塊的牡蠣之間。我還沒學會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就學會了怎麽用刀子剜牡蠣肉。當我還坐在老師的膝蓋上背字母表的時候,就能說出牡蠣餐館廚房裏的東西——哪怕蒙著眼睛,我也能把魚給分揀出來,還能說出它們的種類。惠特斯特布爾就是我的整個世界,阿斯特利的客廳是我的王國,而牡蠣分泌的汁液則是我的魔法。母親告訴我,我是他們從牡蠣殼裏撿到的,一個貪婪的顧客差點把我當午餐吃掉。盡管我很快就不再相信這個故事了,但在十八歲以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對牡蠣的感情,也從來沒有離開父親的廚房去尋找事業或者愛情。

哪怕以惠特斯特布爾的標準來看,我的生活也挺不尋常的,不過我們的日子並不令人厭倦,也並不十分辛苦。我們每天七點鐘開始幹活,十二個小時以後收工,在這段時間內我幹的都是同一件事。母親做飯時,父親和姐姐上菜,我就坐在牡蠣桶旁邊的那張高腳凳上清洗牡蠣或者磨刀。有的顧客喜歡生吃牡蠣,這樣的話最好辦,我只需要從木桶裏揀出一打牡蠣,洗掉裏面的海水,加上一片歐芹或水芹一起擺在盤子上就行。還有人喜歡吃燉的,炒的,烤的,加上奶油烤的,或做成餡餅的,那我的工作就復雜了。我得把牡蠣一個個打開,清洗幹凈,和新鮮的開胃菜一起放進媽媽的鍋裏,牡蠣的汁液一點都不能灑出來,更不能弄臟。由於一個晚餐碟可以裝一打牡蠣,由於牡蠣茶很便宜,所以我們的餐廳也很忙碌,很快就會坐滿五十個人,你可以算出我每天要處理多少個牡蠣,或許也可以想象,我們每天晚上關門的時候,我那泡在鹽水裏的手指有多酸多紅。即使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早就放下了牡蠣刀,永遠退出了父親的廚房,但每次看到魚販的木桶,或者聽到牡蠣商人的呼叫,我的手腕和指關節都會隱隱作痛。有時我甚至覺得,我的大拇指指甲蓋和手掌的縫隙之間還能聞到牡蠣汁水和海水的味道。

我剛才說,小時候我的生活裏除了牡蠣就沒別的,但也不完全是這樣。和其他在小鎮上古老的大家庭裏長大的女孩一樣,我也有朋友和表兄妹。我有個姐姐艾麗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同住一間房,同睡一張床,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訴我。在某種意義上,我甚至有個男朋友——這個男孩叫弗雷德,他與我舅舅喬和哥哥戴維在惠特斯特布爾的海灣開一艘漁船。

最後,我還有個愛好——去音樂廳——你或許可以將其稱為一種狂熱。確切地說,我是喜歡音樂廳裏的歌曲。如果你去過惠特斯特布爾,就會知道這是一種多麽不合時宜的狂熱,因為我們鎮上既沒有音樂廳,也沒有劇場,只有一盞孤獨的油燈佇立在坎伯蘭公爵酒店門口,遊吟詩人偶爾會在那裏吟唱,八月份還會有個演木偶劇的人在這裏搭棚子。不過從惠特斯特布爾去坎特伯雷只要坐十五分鐘的火車就到了,那裏有個音樂廳,叫坎特伯雷遊藝宮,裏面的一場演出有三小時之久,票價六便士,據說是全肯特郡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