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你說夢話吧,我是彭陵野的老婆(第6/15頁)

工作了這麽多年,他身無長物,僅僅只有一床破被子幾件舊衣服。他將被子往身上一背,提著那口跟了他許多年的破箱子上了路。這半年多時間,他花光了所有的錢,已經沒有錢坐車,只好從紅川步行到了寧昌。在分局,他用那張通知單換了一張戶口遷移單,然後趕到派出所。派出所長拿著單子,二話沒說,給他上了戶口。

戶口雖然出乎意料地上了,陸秋生還是茫然,自己出生和長大的這座城市,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可是,哪裏有自己的立錐之地?好在所長對他說,我知道你沒有住的地方,我已經找過房管局,給你作了安排。是你們家的老房子,你拿著戶口,去一趟房管局,他們會給你住房證和鑰匙的。陸秋生原想感謝一番,轉而一想,自己這種身份,連感謝的資格都沒有了,說感謝的話,實在是一種奢侈。

他往外走的時候,所長又問他,你沒有工作,今後怎麽生活?陸秋生停了下來。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從紅川到寧昌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可是,他無法想象。自己出生入死參加革命,現在竟然連基本生活保障都失去了,他第一次對人生感到絕望,什麽念頭都有。聽到派出所長如此一問,他向外邁動的腳停下了,幾乎要痛哭失聲。

所長說,你有麽手藝嗎?他開始擺頭,繼而想到自己為了偵察敵情,曾經學過皮匠,說我會修鞋補鞋。所長松了一口氣,說這樣就好辦多了。我給街道打聲招呼,讓你修鞋好了。修鞋也是為人民服務嘛。

陸家在寧昌原有一幢很大的房子,當時就有四十多間。解放後,政府把這些房子沒收了,分隔成許多小間,安排給一些無家可歸的人。他拿著戶口到房管局時,人家也沒說任何話,將其中一小間給了他。他於是在寧昌安下了家。世事說起來就是這麽奇巧。如果他沒有被劃成右派,就算花再大的功夫,想進寧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子衿聽了他的經歷,心裏不是滋味。如果不是為了心中的那份愛,他不會將她從恒興弄到寧昌,她也就不會遇到胡之彥。如果不是為了幫她清除來自胡之彥的威脅,他也不可能得罪文大姐。為了這份情,他的付出是如此之多,可是,又半點回報也沒有。想到這一切,她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

陸秋生一見,立即說:“快點揩幹凈,這是在大街上,人家見到就麻煩了。”

方子衿一邊揩眼淚,一邊說:“哥,我心裏好苦。”

陸秋生說:“苦麽事苦?我蠻好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比你收入還高。”

方子衿說:“你不用哄著我,修鞋能掙多少錢?”

陸秋生給她算了一筆賬,打一個補丁,小的二分錢大的能掙五分錢,如果是皮鞋就收一角,補丁大一點,收一角五。釘一對鞋掌是五角。還有修傘呀,修包呀等等。如今這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所有的東西都是修了又修補了又補,無形之中,倒是他的生意好了。他的活幹不完,一些老熟人的活就帶回家晚上幹。好的時候,一天他能賺夠三塊,就是差一點,也在一塊以上。一個月下來,少說也有五十多塊,多的時候上百塊。他一個人生活,開銷少,十塊錢足夠了。

她不可能在這裏呆太長時間,時間一長,會引起別人懷疑。不得不走的時候,她說,哥,把你的地址給我,有空的時候,我帶夢白一起去看你。陸秋生說不,你不要去。我知道你過得不容易,去了對你不好。你也不要對別人提起見過我的事。你回去吧,就當我還在紅川。方子衿堅持,陸秋生只好拉開抽屜,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拿出半截鉛筆頭,在舌頭上蘸濕了,寫下地址。

方子衿接過地址站起來,扶著腳踏車,用腳輕輕磕開支架。臨走之前,她還想對他說些什麽,卻又覺得沒法說出口。人的一生,什麽債都能欠,就是不能欠情債。感情的債,一旦欠上,再輕也是沉重,永遠都還不清了。

她跨上腳踏車,奮力向前蹬去,不敢有絲毫松氣。她擔心自己只要松一點氣,就會大哭出聲。

八月三十日,方子衿給女兒方夢白打扮一番,帶著她去附屬小學報名。解放後的幾年間,新生兒出生率非常高,這批孩子,三四年前開始入學,給原有的小學教育體系造成了相當的沖擊。醫學院附屬小學在整個寧昌屬於條件最好的小學之一,仍然無法滿足生員快速增加的需要。為了應對新生入學,學校打開兩間教室接受家長帶著孩子報名。報名手續非常繁瑣,第一項是查驗戶口,第二項是填表。

每一個中國人,都建立了極其嚴格的政治档案。像方子衿這一代人,他們的政治档案是參加工作的時候建立的,後來,每年都要填寫各種各樣的表格,尤其是像她這種家庭成分存在瑕疵的,必須經常寫思想匯報,這些東西,全都被塞進了她的档案中。人們無論走到哪裏,档案都會像影子一樣跟著他。档案比影子可怕,自己雖然抓不住影子,卻可以看到。档案卻掌握在別人的手裏,別人到底往你的档案裏塞了些什麽,你自己永遠都不知道。而這些被別人塞進去的東西,什麽時候會對你的人生產生怎樣的影響,你更是無法掌握。档案就像一條躲在暗處的毒蛇,你永遠不清楚它會在你身上什麽地方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