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你說夢話吧,我是彭陵野的老婆(第5/15頁)

方子衿說,走,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陸秋生仍然站著,不動。方子衿說,走呀,你怎麽還站著?陸秋生怯怯地說還是不去了吧。方子衿說,為麽事不去?你是我哥,我去看看我哥住的地方不成?陸秋生說,我不是你哥。方子衿說,就是,我說是就是。你如果不是我哥,你麽樣為我做那些?陸秋生擡起頭來看她,那張臉雖然布滿了歲月風霜,眼睛卻還依然晶亮有神。他的目光仿佛有刺一般,猛地刺了方子衿一下。方子衿本能地向後伸了伸腿,想退,最終還是停在那裏。

她的語氣委婉了許多,說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陸秋生擺了擺頭,說,不行的,要登記的。

聽到這句話,方子衿如夢方醒,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去。可她又有好多話想和他說。這裏人多眼雜,自然不是說話的地方,又不能去公園等一類場所。她這身打扮,人家一眼就能認出是知識分子,而他卻是一個修鞋匠,這樣兩個人站在一起,對比太強烈,肯定會引起那些巡邏的民兵注意。她說,我想和你說說話。

陸秋生擡頭四處看了看,然後邁開雙腿,越過她,向前走去。她沒有說話,推著腳踏車跟著他。又走了一條街,陸秋生在一個街口停下來,放下肩上的擔子,擱在街邊,從鞋匠箱子旁邊取下一張小凳,塞到屁股下面坐下來,又擺出另一張小凳,放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站在那裏,沒動。陸秋生拉開小抽屜,拿出一只鞋,又拉出下面的抽屜,拿出皮銼膠水一類東西。他開始銼那只雨鞋。

方子衿支好腳踏車,彎下腰,抓過那張小凳塞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坐下來。她好奇地問他,你麽時候學會補鞋的?

陸秋生說,這一切原本都是為了戰爭。在部隊的時候,他常常要去偵察敵情。為了隱蔽自己,不得不給自己找一種保護色。這就是國民黨軍官和共產黨軍官的區別。國民黨的軍官,確實都是軍官,或者說是軍閥,可共產黨的軍官是一些萬金油,做什麽都身先士卒。說這番話的時候,他非常激動,也帶著感慨。她知道共產主義是他的最後信仰,他以及他的家人,為了這個信仰獻出了很多。如果這最後的信仰都失去了,他心中的幻滅感會多沉重,她是無法想象的。這是他心中永遠的刺,她不想去碰這根刺,也沒有能力去碰。

她轉換了話題,問他,你不是在紅川嗎?麽樣回到寧昌了?

面對她的提問,陸秋生只簡單地回了一句,紅川沒法呆了。她反復問他,他才說,以前,他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留了下來。他是被管制分子,工人編制,一個月拿十八塊錢薪水,和剛參加工作的工人一樣。幹革命幹了這麽多年,落到這樣的地步,他心裏也十分委屈,多年來,一直在寫信向上面反映自己的事,希望上級黨組織給自己一個公正評價。可是,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

方子衿不解,問道,為麽事?你們都是革命的功臣。

陸秋生說,他找以前的老領導打聽過了,像他這種情況的不少,甚至有很多職位比他高的,也被打成了右派。這些人全都是經過長時間革命鬥爭考驗的,可以說是忠誠的革命者。但是,他們得罪了某些領導,結果被這些領導借助運動之機給整下來了。陸秋生的父母雖然是高官,但解放後在中衢工作的時間並不長,相當一段時間在江西工作。後來又調去了北京,對於中衢的影響力更小。而中衢各級幹部,也都在這幾年間有了較大的調整。以前答應留下他的那些幹部全都調走了,新來的幹部,既不了解情況又和他沒交情。那些人不斷給他制造麻煩,在肉體上摧殘他在人格上汙辱他。他心裏清楚,那些人是想逼他走。他無路可退了,只好提出辭職。他的辭職報告交上去的第二天,戶口就給下了。他知道這事在局裏沒法解決,跑去找市委組織部。人家將他當成皮球,踢過來踢過去。他想,這麽耗下去也不是辦法,自己能回的只有兩個地方,一是恒興,那是他退伍後參加地方工作的第一站。那裏有一些老領導老同事,他們或許願意收留自己?此外,就只有寧昌。寧昌是他的原籍,可他覺得回寧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寧昌畢竟是省會,是大城市,由小城市調往大城市,難於上天。整個中衢省,想調進寧昌的有多少人?恐怕數十萬計,可每年真正進入寧昌的,大概也就百來個人。

陸秋生回到恒興,才知道這裏已經物是人非。以前的老領導,有的死了,有的上調走了,有的被打倒了。留下來的幹部,不是沒什麽實權,就是明哲保身,聽說他的情況就向後縮往後躲,面都不肯見。無計可施,他只好到了寧昌。在寧昌,他能找的只有楊維華。楊維華如今升了公安分局的副局長。楊維華說,目前這種形勢,他也不敢公開出面幫老同學,只能暗中援手。他給陸秋生出主意,叫他打個報告,通過正常渠道遞上來,局長辦公會上,他會幫忙說話。陸秋生將報告交上去,回到紅川等了三個月,終於有了回信。接到通知的時候,他都有些不相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