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看一場美的舞蹈,看一片巨大的廢墟(第2/11頁)

方子衿忽然發現,平常顯得溫文爾雅的這些同學,全都是一些鬥士,此時真正是鬥志昂揚,意氣風發。他們一個個情緒激動,唾沫四濺,似乎急於表示某種態度。方子衿覺得,如果他們知道這東西是自己寫的,說不準會猛撲過來,用鋒利的牙齒一點一點地將她撕碎。她突然迷惑並且惶恐起來,弄不明白孤獨這種情緒是否真的只有資產階級才有而無產階級沒有。如果說沒有,那麽,白長山為什麽會有?他難道不是無產階級?如果說無產階級也可能會有這種情緒,那麽,面前這些人,為什麽像是見到了洪水猛獸一般?

最後,胡之彥總結說這件事非常嚴重,是極其錯誤的思想,需要在全班進行一次大討論,大批判,澄清一種認識。要抱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目的幫助我們的階級姐妹。今天已經很晚了,政治學習就到這裏。從明天開始,班上將就這一篇思想匯報開展一次大討論。討論的題目就是孤獨的階級性。這是一個大是大非問題,一個革命和反革命的問題,一個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你死我活的問題。他說,他就是要讓所有同學弄清楚一點,孤獨究竟是什麽玩意兒,到底是資產階級的還是無產階級的。他特別強調這次討論對事不對人,只是討論問題,批判思想,不涉及具體的個人。

聽到這話時,方子衿的身上一陣一陣地冒冷汗。對事不對人?說得好聽,討論問題批判思想,能不針對個人嗎?問題不存在於人的身上?思想不是由人產生?她有一種預感,曾經發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父母身上發生的一切,不在政策而在某些人心。她母親長得太漂亮了,方二拐子、談不得那些人做夢都想得到卻又沒法得到,於是就以那樣一種方法整死了她的父親,為的就是淩辱她的母親。現在,她心中有了一種突然而來的預感,有人想得到她,正常途徑無法達成目的,就得循非正常途徑。

如果早幾個月前,方子衿是不懼生死的,現在不同了,她的心裏有了牽掛,不能就這樣死了。無論如何,她得抗爭。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她決定直接找胡之彥談一談,如果他有條件的話,只要在她能夠接受的範圍內,她準備作最大的妥協。

第二天一早,方子衿來到胡之彥家門前。

最近一段時間,胡之彥不再參加班上的早操,他自己的說法是學校人保科的工作太忙。可同學們傳說,人保科有一位副科長調走了,他正在加緊活動競爭這一職位。有消息說,他在這次人事任免中處於弱勢,關鍵還在於他和方子衿之間曾經鬧出的那件事,影響至今沒有肅清,一部分校領導認為他的人品有問題,不能提拔這樣的人當領導。但是,胡之彥的許多老領導在地方掌握實權,他們的勢力範圍滲透在這所學校的每個環節。那些人出面替他說話,可他的競爭對手卻沒有後台支持。兩相比較,最終鹿死誰手,還真是很難說。胡之彥要走這些關系,就得花時間,除了晚上的政治學習,班上其他活動,他一概交給李淑芬。

到達胡之彥家門口時,天還黑著,天幕上掛著亮了一整夜的星星。被露水洗滌過的空氣倒是異常清新,早起的雀兒在枝杈間歡叫著,老鼠們在門前你來我往,過節的孩子一般歡暢。等了半個多小時,胡之彥家的燈終於亮了。再等了一會兒,她向前走了幾步,在門前叫道:胡之彥同學!起來了嗎?胡之彥同學?

門開了,走出來的是李淑芬。她穿一件碎花的無袖內衣和一條大花褲衩子,內衣只剩下三只扣子,胸前差不多是半敞著,一對不算太飽滿的奶子,若隱若現地像兩瓣弦月掛在胸前。看到方子衿,她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臉上掛滿了警惕。那副模樣,讓方子衿想到正處於孵化期的母雞。這個時期的母雞通常都非常安詳,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它意識到自己所孵出的小雞可能遇到危險的時候。此時,母雞全身的毛會一根根地豎起來,頸子伸得很直,頭高高地昂著,隨時準備向攻擊物撲過去。

“你找老胡有事嗎?”她問。

“是晚上政治學習的事。我想和胡之彥同學談談。”她說。

李淑芬顯然不相信她的話,挺著身子堵在門口。胡之彥出現在她的身後,抓住她的膀子向後拉了一下,將她拉到了一旁,對外面的方子衿說,是你呀,進來說吧。他上身穿著一件軍用汗衫,下身是一條軍用短褲,赤著腳趿著一雙木拖鞋,裸露的雙腿上長滿了又粗又黑的體毛,看上去就像是兩片黑森林。他說過這句話,便讓開了門,等著方子衿進去。方子衿猶豫了一下,擡起腿跨進去。李淑芬站在那裏,還是那副隨時準備撲上來撕爛方子衿的表情,眼中有兩股很強的火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