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樂園(第3/43頁)

李國華一家走之後,伊紋感覺滿屋子的藝術品散發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賣場的古龍水。不喜歡李老師這人,不好討厭鄰居,只能說真希望能不喜歡這人。啊,聽起來多癡情,像電影裏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紋想想笑了,笑出聲來發現自己瘋瘋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連裝懂都懶,那麽好看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包圍大眼睛,頭髮比瀑布還漂亮。

手輕輕拂過去,搪瓷摸起來仿彿摸得到裏面的金屬底子,摸得牙齒發酸;琉璃摸起來像小時候磨鈍的金魚缸口;粗陶像剛出生皺皺的嬰孩。這些小玩意,無論是人型,是獸,是符號,或乾脆是神,都眼睜睜看她被打。就是觀世音也不幫她。真絲摸起來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維到現在還是過敏兒。玉器摸起來,就是一維。

不知道思琪怡婷,兩個那麽討厭被教訓的小女生竟會喜歡李老師。好端端的漂亮東西被他講成文化的舍利子。還是教書的人放不下?其實無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們唸書。接著一維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國華下了課回家,搶進電梯,有兩個穿國中制服的小女孩頸子抵在電梯裏的金扶手上,她們隨著漸開的金色電梯門斂起笑容。李國華把書包望後甩,屈著身體,說,「妳們誰是怡婷誰是思琪呢?」「你怎麽知道『我們』叫什麽名字?」怡婷先發問,急吼吼地。平時,因為上了國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飲料,她們本能地防備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紀似乎已經過了需要守備的界線。兩人遂大膽起來。思琪說,「無論你在背後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李國華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在她們臉上看見樓上兩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跡,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張初生小羊的臉。他直起身子,「我是剛剛搬來的李老師,就妳們樓下,剛好我教國文,需要書可以來借。」對。儘量輕描淡寫。一種晚明的文體。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態。這大樓電梯怎麽這麽快。伸出手,她們頓了一頓,輪流跟他握手。她們臉上養著的笑意又醒過來,五官站在微笑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出電梯門,李國華心想是不是走太遠了。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麻煩。而且看看劉怡婷那張麻臉,她們說不定愛的是彼此。但是她們握手時的表情!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著想被當大人看待。軟得像母奶的手心。鵪鶉蛋的手心。詩眼的手心。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周末她們就被領著來拜訪。換下制服裙,怡婷穿褲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徵性的打扮。進門換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紅了臉,啊,我這雙鞋不穿襪子。在她蜷起腳趾頭的時候,李國華看見她的腳指甲透出粉紅色,光灩灩外亦有一種羞意。那不只是風景為廢墟羞慚,風景也為自己羞慚。房媽媽在後面說叫老師,她們齊聲喊了老師,老師兩個字裏沒有一點老師的意思。劉媽媽道歉,說她倆頑皮。李國華心想,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劉媽媽房媽媽走之前要她們別忘記說,請,謝謝,對不起。

她們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們兩歲,相較之下卻像文盲,又要強,念圖文書念得粗聲大氣,沒仔細聽還以為是電視機裏有小太監在宣聖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釋一個字,她馬上拋下書,大喊:「爸爸是白癡!」而李國華只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掀開了思琪的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瀏海比裙子還不能掀。那一瞬間,思琪的瀏海望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長脖頸托住蛋型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李國華覺得這一幕就好像故事書裏的小精靈理解他,幫他出這一口氣。她們帶著驚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轉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來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們很久之後才會明白,李老師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為他最清楚,識字多的人會做出什麽樣的事。

李老師軟音軟語對她們說,不然,我有諾貝爾文學獎全集?這一幕晞晞正好。諾貝爾也正好。扮演好一個期待女兒的愛的父親角色。一個偶爾洩漏出靈魂的教書匠,一個流浪到人生的中年還等不到理解的國文老師角色。一整面墻的原典標榜他的學問,一面課本標榜孤獨,一面小說等於靈魂。沒有一定要上過他的課。沒有一定要誰家的女兒。

李國華站在補習班的講台上,面對一片髮旋的海洋。抄完筆記擡起臉的學生,就像是遊泳的人在換氣。他在長長的黑板前來往,就像是在畫一幅中國傳統長長拖拉開來的橫幅山水畫。他住在他自己製造出來的風景裏。升學考試的壓力是多麽奇妙!生活中只有學校和補習班的一女中學生,把壓力揉碎了,化成情書,裝在香噴噴的粉色信封裏。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麽醜!羞赧的紅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極限,如張弓待發,把手上的信封射給他。多麽醜,就算不用強來他也懶得。可是正是這些醜女孩,充實了他的祕密公寓裏那口裝學生情書的紙箱。被他帶去公寓的美麗女孩們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裏。她們再美也沒收過那麽多。有的看過紙箱便聽話許多。有的,即使不聽話,他也願意相信她們因此而甘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