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樂園(第2/43頁)

一維哥哥跟伊紋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書墻,隔層做得很深,書推到最底,前面擺著琳瑯滿目的藝術品,從前在錢爺爺家就看過的。琉璃茶壺裏有葡萄、石榴、蘋果和蘋果葉的顏色,壺身也爬滿了水果,擋住了紀德全集。窄門,梵諦岡地窖,種種,只剩下頭一個字高出琉璃壺,橫行地看過去,就變成:窄,梵,田,安,人,偽,如,杜,日。很有一種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種呼救的感覺。

許伊紋說,妳們好,我是許伊紋,秋水伊人的伊,紋身的紋,叫我伊紋就好啰。思琪和怡婷在書和伊紋面前很放鬆,她們說:「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三個人哈哈大笑。她倆很驚奇,她們覺得伊紋姊姊比婚禮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種人,像一幅好畫,先是讚嘆整體,接下來連油畫顏料提筆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輩子看不完。伊紋見她們一直在看書架,抱歉地說,沒辦法放太多書,要什麽她可以從娘家帶給她們。她們指著書架問,這樣不會很難拿書嗎?伊紋姊姊笑說,「真的打破什麽,我就賴給紀德。」三個人又笑了。

她們從女孩到青少女,往來借書聽書無數次,從沒有聽說伊紋姊姊打破過什麽東西。她們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乾凈,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藝術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紋,是老錢太太罰伊紋的精緻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讓老錢太太的兒子從一堵墻之隔變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為老錢太太深處知道自己兒子配不上她。那時候伊紋姊姊還成天短袖短褲的。

結婚不到一年一維就開始打她。一維都七點準時下班,多半在晚上十點多接到應酬的電話,伊紋在旁邊聽,蘋果皮就削斷了。一維淩晨兩三點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見鎖和鑰互相咬合的樣子。憑著菸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沒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還是涎著臉跟她求歡。新的瘀青是茄子紺或蝦紅色,舊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顏色。洗澡的時候,伊紋把手貼在跟手一樣大的傷上面,新的拳腳打在舊的傷上,色彩斑斕得像熱帶魚。只有在淋浴間,哭聲才不會走出去,說閑話。晚上又要聽一維講電話。掛上電話,一維換衣服的時候,她站在更衣室門外,問他:「今天別去了,可以嗎?」一維打開門,發現她的眼睛忽明忽滅,親了她的臉頰就出門了。

伊紋婚禮當天早上彩排的時候看著工作人員滾開紅地毯,突然有一種要被不知名的長紅舌頭吞噬的想像。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她後來才了解,說婚禮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意思不但是女人裏外的美要開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裏。她和一維的大雙人床,是她唯一可以盡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張床,她死去又活來的地方。最粗魯也不過是那次咬著牙說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維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開了,眼尾皺起來,一雙眼睛像一對向對方遊去欲吻的魚。沒喝酒的一維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男人。

李國華李師母領著晞晞去拜訪一維伊紋。伊紋看見晞晞,馬上蹲下來,說,嗨,妳好。晞晞留著及臀的長髮,怎麽也不願意剪。她有媽媽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樑,才十歲就堅持自己買衣服。也僅僅對衣服有所堅持。晞晞沒有回應伊紋,用手指繞著髮稍玩。伊紋泡好兩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說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沒能好好招待你們。晞晞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對客廳的陳設感到不耐煩,對文化不耐煩。

李國華開始大談客廳的擺飾。話語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脹,像陽具一樣。二十多歲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頭指著書架上一座玉雕觀音,食指也興致勃勃的樣子。玉觀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點不濁,青翠有光。觀音右腳盤著,左腳蕩下去,蕩下去的腳翹著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個姿勢的觀音,就叫作隨意觀音,觀世音菩薩就是觀自在菩薩,觀是觀察,世是世間,音是音聲,就是一個善男子看見世間有情的意思。隨意,自在,如來,這些,妳讀文學的應該可以領會。有趣的是,東方喜歡成熟豐滿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則就是像耶穌一樣,一出生就已經長全了。」晞晞枯著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轉頭對爸媽惡聲說:「你們明知道我不喜歡柳橙汁。」伊紋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歡聽這些。她驚醒一樣,去冰箱翻找,問那葡萄汁可以嗎?晞晞沒有回答。

李國華繼續掃視。好多西洋美術,不懂。不講,就沒人知道不懂。「啊,壁爐上小小的那幅,不會是真跡吧?八大山人的真跡我是第一次見到,妳看那雞的眼睛,八大山人畫眼睛都僅僅是一個圈裏一個點,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明白,這比許多工筆畫都來得逼真,妳看現在蘇富比的拍賣價,所以我說觀察的本事嘛!妳們錢先生那麽忙,哎呀,要是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國華看進去伊紋的眼睛,「我是美的東西都一定要擁有的。」李國華心想,才一杯,亢成這樣,不是因為茶。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而且幾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氣裏有螺絲釘:「葡萄汁也不喜歡。濃縮還原的果汁都不喜歡。」師母說:「噓!」伊紋開始感覺到太陽穴,開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來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