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樂園(第4/6頁)

伊紋常常唸書給她們,聽伊紋讀中文,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漸漸領會到伊紋姊姊唸給她們只是藉口,其實多半是唸給自己,遂上樓得更勤了。她們用一句話形容她們與伊紋的共謀:「青春作伴好還鄉。」她們是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姊姊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張揚,蓋住她的欲望,也服貼著讓欲望的形狀更加明顯。一維哥哥下班回家,抖擻了西裝外套,笑她們,又來找我老婆當褓母了。外套裏的襯衫和襯衫裏的人一樣,有新漿洗過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著妳就像要承諾妳一座樂園。

好一陣子她們讀杜斯妥也夫斯基。照伊紋姊姊的命令,按年代來讀。讀到《卡拉馬助夫兄弟》,伊紋姊姊說,記得《罪與罰》的拉斯柯尼科夫和《白癡》裏的梅詩金公爵嗎?和這裏的斯麥爾加柯夫一樣,他們都有癲癇症,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有癲癇症。這是說,杜斯妥也夫斯基認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為某種因素而不能被社會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說,只有非社會人才算是人類喔。妳們明白非社會和反社會的不同吧?劉怡婷長大以後,仍然不明白伊紋姊姊當年怎麽願意告訴還是孩子的她們那麽多,怎麽會在她們同輩連九把刀或藤井樹都還沒開始看的時候就教她們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許是補償作用?伊紋希望我們在她被折腰、進而折斷的地方銜接上去?

那一天,伊紋姊姊說樓下的李老師。李老師知道她們最近在讀杜斯妥也夫斯基,老師說,村上春樹很自大地說過,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背得出卡拉馬助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師下次看到妳們會考妳們喔。德米特裏、伊萬、阿列克謝。怡婷心想,思琪為什麽沒有跟著唸?一維哥哥回來了。伊紋姊姊看著門,就像她可以看見鎖鑰咬嚙的聲音。伊紋姊姊對一維哥哥手上紙袋投過去的眼色,不只是寬恕的雨,還有質疑的光,那是說,那是我最喜歡的蛋糕,你媽媽叫我少吃的一種東西。一維哥哥看著伊紋姊姊笑了,一笑,像臉上投進一個石子,滿臉的漣漪。他說,這個嗎,這是給孩子們的。怡婷和思琪好開心,可是對於食物本能地顯得非常淡泊。不能像獸一樣。我們剛剛還在讀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裏、伊萬、阿列克謝。一維哥哥笑得更開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紋姊姊拿過袋子,說你不要鬧她們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紋姊姊碰到一維哥哥的手的時候,伊紋姊姊一瞬間露出奇異的表情。她一直以為那是新娘子的嬌羞,跟她們對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維在伊紋心裏放養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獸,小獸在沖撞伊紋五官的柵欄。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後來,升學,離家,她們聽說一維還打到伊紋姊姊流掉孩子。老錢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裏、伊萬、阿列克謝。

那一天,他們圍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還從未這樣開心,一維哥哥談工作,上市她們聽成上菜市場,股票幾點她們問現在幾點,人資她們開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們喜歡被當成大人,更喜歡當大人一陣子後變回小孩。一維哥哥突然說,思琪其實跟伊紋很像,妳看。的確像,眉眼、輪廓、神氣都像。在這個話題裏,怡婷掉隊了,眼前滿臉富麗堂皇的仿彿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孩都來得多,但是她永遠不能得知一個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歛首的心情。

升學的季節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選擇留在家鄉。劉媽媽和房媽媽討論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兩個人有個照應。怡婷她們在客廳看電視,大考之後發現電視前所未有地有趣。劉媽媽說,那天李老師說,他一個禮拜有半個禮拜在台北,她們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見思琪的背更駝了,像是媽媽的話壓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語問怡婷,妳會想去台北嗎?不會不想,台北有那麽多電影院。事情決定下來了。唯一到最後才決定的是要住劉家還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塵紛紜,在她們的小公寓小窗戶投進來的光之隧道裏遊走。幾口紙箱躺著,比她們兩個人看上去更有鄉愁。內衣褲一件件掏出來,最多的還是書本。連陽光都像聾啞人的語言,健康的人連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認。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開紙箱的姿勢一樣,說:「好險我們書是合看的,否則要兩倍重,課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靜得像空氣,也像空氣一樣,走近了、逆著光,才看見裏面正搖滾、翻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