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議

評議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裏沙子卻沒有專注聆聽。早上,延續昨天的議題,大家針對有無責任能力一事,各自陳述意見並討論。雖然陪審員們都選擇以曖昧的語氣表達自己的看法,但從結果來看,所有人都認為被告人當時是有責任能力的。裏沙子被問到時,還是回答:“我覺得她當時陷入了恐慌狀態。”之後又補了一句,“但是我想,恐慌並不等同於精神障礙,所以我認為當時被告人具有責任能力與判斷能力。”

事實上,裏沙子覺得體內那股直到昨天還自然湧現的熱情已經完全消失了。雖然裏沙子很想說水穗既沒有患上被害妄想症,也不是鉆牛角尖,而是毫無防備地從丈夫、婆婆和親生母親那裏接收到了——可能連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小小的惡意。裏沙子本想拼命傳達自己的想法,但她現在明白了,無論怎麽解釋,陪審員們和法官們都不可能理解的。並且,裏沙子意識到自己將經歷與感受都投射在了水穗身上。仔細想一想,自己似乎一直都只是在自我袒護罷了,這讓裏沙子自覺十分羞恥。不過,每次一想到自己是候補陪審員,不積極參與也沒關系,裏沙子就覺得很安心。昨天聽說宣判時自己只能坐在旁聽席,裏沙子還有些錯愕,但今天她已經能夠坦然接受了。

確定所有人都認為被告人具有責任能力後,接下來開始說明量刑一事。法官先在白板上寫下法定刑責的種類與範圍,介紹完後,開始分發資料。資料上列出了類似案件的概要,以及被告人被判處的刑期等,並搭配了圖表。參照這份資料,法官盡量以淺顯易懂的方式為大家說明。

午休時間一到,裏沙子便走向前一天和她說話的女法官,表明自己身體不太舒服,想請假。女法官問她要不要去趟醫務室,裏沙子一再婉拒,表示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行了。因為六位陪審員都出席了,也會繼續參加下午的評議,所以裏沙子的請求很快便獲準,隨時可以離開。

裏沙子沒有留下來吃便當,而是去了地下層,走進擁擠的餐廳,和別人拼桌,點了冰激淩蘇打。

裏沙子並沒有說謊。聽到其他母親傷害幼子的案件時,她的胃就越來越痛,但也沒到要去醫務室躺著休息的程度。其實胃痛都是次要的,裏沙子只是不想再待在那個房間裏了。

隨著下午一點鐘臨近,離開餐廳的人也變多了。裏沙子喝著冰激淩已經融化的飲料,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光景。過了下午一點,她突然覺得肚子餓,點了一份咖喱飯。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餐廳用餐,有種格外熟悉的感覺,內心混雜著因為太過放松而想笑的心情,還有一個人被撇下的不安感。是不是和上學時的感覺很像呢?裏沙子心想。她回想起自己翹課去看電影,或窩在房間裏閑著無事的樣子。在試著追溯更遙遠的回憶時,腦中浮現出了那次年幼時因感冒請假在家時的光景。昨天俯視睡著的文香時,她也想起了這件事。

突然醒來,裏沙子發現母親俯視著自己。年幼的裏沙子看見母親這樣並不覺得安心,於是趕緊裝睡。為什麽?因為很怕母親。吃著咖喱飯的裏沙子突然停手,看著自己映在湯匙上的扭曲的輪廓。

那天,母親外出購物時,順便買了一本書給裏沙子。裏沙子忘了是自己拜托的,還是母親主動提出的,只記得自己說過在圖書館看到了一本寫給小孩子看的天文學書,想借回家看。結果外出購物回來的母親遞給她的是一本寫給小孩子看的占星術書。裏沙子覺得母親錯得有些不可思議,忍不住笑了出來。“媽,占星術和天文學完全不一樣耶!”裏沙子笑著說。接著,裏沙子發現母親的表情驟變,馬上明白她隨後吐出來的那句話並不是在誇獎自己。“你什麽都知道,還真是了不起!比我還博學啦!”母親露出嘲諷的笑容。

那天,裏沙子連書都沒打開就睡了。醒來時,母親已經不再是讓她忘情跟隨的對象了。

沒錯,就是這樣。裏沙子又想起了一些事。母親害怕被女兒超越——那時裏沙子不明白這個道理,應該說壓根兒沒想過,因為她一直覺得母親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夥伴。一方面,裏沙子成績進步,母親會開心地誇獎,入選繪畫、作文比賽,母親比誰都開心;但另一方面,母親也很討厭女兒變得比自己更聰明、更有見識,奔向更廣闊的世界。或許,母親心中對女兒同時存在著贊美與厭惡這兩種矛盾的心情吧。

母親不顧一切地否定女兒,試圖讓自己和女兒都相信,女兒永遠是那個無知、愛鬧別扭、缺乏常識、需要費心照顧的孩子。其實,讓人覺得飽受束縛的不是那個小鎮,也不是那個封閉的家,而是待在那樣的母親身旁。裏沙子,不,或許很多女兒都不知道應該抵抗這樣的母親吧。所以才會輕易相信母親說的每句話,認為自己無知、缺乏常識,因而自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