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民國之寫文(8)

朱自清在散文裏對春天極盡謳歌,把春天形容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然而這樣的春天大抵只存在於溫婉秀麗的江南水鄉,北平的春天可沒有那麽溫柔。北平的春天是肅殺的,夾帶著屬於寒冬的凜冽以及獨屬於北國的粗獷氣質,墻角未化的昨夜春雪明晃晃地反著光,院前桃樹光禿禿的枝條無精打采的垂著頭,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冒出的新葉。

樂景躺在床上,稍一擡頭就能望見那顆沉郁的桃樹。就像此時的他一樣。

他從李宅醒來時,還是晚冬,路上還有耀眼的新雪,現如今已是早春,萬物復蘇,獨留他和桃樹被冬天凍住了。

他小聲地咳嗽一會兒,然後努力坐了起來,運了運氣,一步一步向不遠處的書桌挪去。樂景剛坐下就情不自禁的開始喘氣,肺就像破舊的風箱在胸腔裏吱吱亂響,喉嚨深處彌漫開熟悉的癢意。他劇烈的吞咽幾口口水潤了潤喉嚨,強忍不適,拿起筆就開始寫稿,墨水在歪歪扭扭的文字上暈染開,就像猙獰的蜈蚣一樣。他閉了閉眼睛,就當沒看到。他無視了身體所有不適,以強大的意志力堅定的在潔白的稿紙上留下一行行難看的文字,然後便是一陣更加劇烈的癢意自他喉嚨深處爬了出來。這次樂景終於忍不住了,他俯下身,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他苦中作樂地想道,納博科夫的那句老話果然沒錯:人是有三樣東西無法隱瞞的,咳嗽,窮困和愛。

李淑然循著咳聲跑進房門,就看到她那大病未愈本應該臥床休養的大哥正握筆坐在書桌前咳嗽,她小臉一白,連忙跑過去心疼地拍撫著他的後背,嘴裏數落道:“大哥你真是的,病還沒好,醫生都交代過了讓你好好休養的。”她瞥了一眼書桌上攤開的稿紙,勸道:“你現在身體這樣,怎麽寫好文章?寫文這件事還是緩緩吧,等你身體好了也不遲。”

恐怕……不行。

樂景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蒼白的臉色因此也多了幾分血色。他何嘗不知道李淑然嘴裏的道理。他剛剛勉強自己的寫的文章,且不說內容,就說字跡都醜陋得讓他不敢多看,如果可以,他當然也想好好休養。

可惜他沒有時間了。

樂景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和累贅兩個字扯上關系,盡管不想承認,這些日子來他又確實是個累贅。

他幾乎是租好房子就病倒了,急病來勢洶洶,讓人難以招架。李景然雖然和樂景同齡,但早被酒色掏空了身體,加之又是個大煙鬼,身體就是個紙糊的殼子。這次樂景毫不誇張的說真是用了半條命才戒了毒,然後為了和李淑然早點脫離火坑,他連休養的時間都沒有就開始馬不停蹄的寫作投稿,緊接著又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千裏迢迢來到了北平,這樣下來就算是鐵打的人都撐不住,更別說李景然身體本來就不好了。可以說樂景能撐到他們租到房有了落腳點才病倒已經是天公保佑了。

然後就是馬不停蹄的求醫問藥。民國時的藥無疑很貴,這點從後世某位棄醫從文的文豪寫的文章裏就可以看出,想文豪幼時家裏也是當地富庶,卻生生因為久病的父親而家道中落,民國醫資不菲可見一斑。樂景雖然生的不是什麽大病,但是這類因為體質原因而生就的病本就難纏,再加上樂景因為高燒陷入昏迷,李淑然一個小姑娘也沒有什麽主心骨,自然是什麽藥貴用什麽藥了。樂景不過病了短短半月,他們赴京時帶來的兩百一十五塊大洋已經縮水到了三十元,去掉下個月二十元的房租,他們現在全部身家不過區區十元。

樂景本以為帶著李淑然跑來北平是幫她脫離苦海,卻不想如今小姑娘要因為他這破敗的身體擔驚受怕缺衣少食不說,還有流落街頭的風險……他從未有這麽一刻感受到如此屈辱。

所以別說他現在只是身體不適,就算他現在雙手骨折,他用嘴用腳都要把文章寫完。讓他躺在床上當一個累贅的廢物?還不如殺了他來的痛快點。

所以對於李淑然的勸說,樂景只是淡然一笑,“我現在身體已經好很多了,躺在床上也是無所事事,還不如給自己找點事情做。”眼看李淑然還要再勸,他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我現在病了,家裏家外只有你一個人不行,明天我去問問房東,看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個可靠的幫傭。”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兄妹倆孤苦無依,李淑然之前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還是鄰裏鄰居時不時幫襯幾把,他們才能勉強支撐到現在。

李淑然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不用幫傭,我一個人可以的,不過是一些洗衣做飯的瑣事,我很快就會學會的!”她知道因為哥哥的病家裏已經沒有什麽錢了,現在正是應該節儉的時候,所以她絞盡腦汁想要讓樂景打消主意,可惜樂景心如磐石不可動也,李淑然只好作罷。然後這個憂心兄長身體的小姑娘又重提了舊事:“哥哥,你身體病好之前不許碰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