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隴頭月(1)

他鐘愛的女孩兒,有一雙比冬夜裏的星子都要通透明媚的眼。

現在這雙眼就在他手掌心底下,溫熱的淚水沿著掌緣簌簌地滾落。懷中柔軟的軀體因為哭泣而難以自抑地微微顫抖,像是一只驟然暴露在冰風雪雨裏的幼獸,連骨骼都有種難言的僵直。

那一點溫熱像是從男人心頭湧/出的血。

容晚初壓抑著聲音裏的哽咽,低聲問道:“你走了,京城怎麽辦?”

殷長闌一時沉默,心痛如絞。

他的阿晚,問出這樣的話,無異於已經默許了他拋下她親征這件事。

她才剛剛有孕。

他這一輩子都在辜負她。

女孩兒已經把他的手臂拉下來握住了。

那雙被水洗過的杏子眼,眼周一圈都是透紅的,只有烏色的瞳子還澄明如舊。

她仰著頭,倔強而專注地注視著他,眼中還沁著濕意,開口時一腔濃重的鼻音:“我怎麽會攔著你?你是世人的英雄,是馬上定江山的天子。我從識得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她眼睫抖動,水珠在瞼中含蘊,卻始終沒有再掉下來。

殷長闌慢慢地、慢慢地籲出一口氣來。

他聽見小姑娘低低地道:“你為了我什麽都安排好了。現在連太後都要送出京去——世人要怎麽議論你?如果沒有我,”她聲音低郁,微微有些哽咽,道:“你原本不必考慮帝都的事!”

殷長闌低下頭來,在她顫抖的唇/瓣上落下一個溫柔的親吻。

容晚初微微抽噎,長睫卻顫抖著垂覆下來,順從地勾住了他的頸子。

殷長闌抵著她的額,柔聲道:“如果沒有你,我早就死在了興平四年的冬天。世間不會有殷七,也不會有大齊,更不會再有今天的我。”

他道:“阿晚,你相不相信我?”

容晚初毫不猶豫地頷首。

殷長闌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道:“就算是屍山血海,無間地獄,我也會爬出來,活著回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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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賜元年七月,太後鄭氏為先帝祈福,自請出帝京繁華之地,遷居長樂夏宮。

馥寧郡主殷/紅綾已經過了適嫁之齡,卻跪在殷長闌和容晚初的面前,請與鄭太後同行。

鄭太後生活起居上並無大礙,只是已經分辨不清自己的身份和年歲,有時認為自己是個戲/子,有時又記得自己還在酉陽公主府,是府裏最受寵愛的縣主,有時記得自己是泰安朝的皇後,有時又覺得自己嫁了青梅竹馬的表兄,鶼鰈情深親密無間……

她站在殷/紅綾身後,不大耐煩地問道:“這是誰家的女郎?本宮還沒死呢,就跑到本宮面前來穿紅著綠的!”

等到殷/紅綾回過頭去,她又笑起來,親自攜了殷/紅綾起身,親/親熱熱地道:“你就是鋮哥的妹子罷?都說你因為身子骨不好才養在莊子上,我看你倒是好端端的,這樣的溫柔可愛,多少大家千金都不及的。改明兒多過府來一處頑。”

鄭太後身邊的宮人都深深地埋著頭,連瑤翠這個最得力的女官也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皇帝意識到太後言辭中的辛秘,從而對她們這些被迫知情的人做出什麽處置似的。

只有殷/紅綾攙住了鄭太後的手臂,親昵地道:“我也覺得您十分的面善,看著就歡喜極了。”

鄭太後不由得開懷地笑了起來。

容晚初默然。

殷/紅綾哄住了鄭太後,轉頭看著她,懇切地道:“姑母這些年太過辛苦了。如今既然能稍稍識得我,我也願意一輩子陪著姑母。”

當日那個飛揚跋扈的馥寧郡主,在經歷了這許多事之後,竟然也懂得回報愛意了嗎。

容晚初做主應許了她。

太後遷宮的車駕與皇帝禦駕親征的兵馬一先一後地出了帝都。

禁軍六衛之中,殷長闌只抽調了一衛為親兵,余下重兵都留在了帝都之內,連同備受倚重的禁軍統領於存。

先帝大行之後、今上登基之前告老還鄉的計相程無疾歸朝,連同右遷大理寺卿的前任禦史翁博誠,甄閔夷去官下獄之後,天子從度支司破格提拔了一位吏部尚書,加上甄氏事發至今,一連串受牽連甚深不得脫罪而空出的職缺……朝中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有了寒門子弟的半壁江山。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連天子出征之前,留下“貴妃監國”這樣荒唐而前無古人的旨意,都因為程無疾和太傅霍遂的率先擁護,而使得朝野都詭異地沉默接受了。

柳州大營之中,容玄明送走了前來傳詔的天使,拔劍將面前的長案劈成了兩半。

跪坐在他對面的容縝不由得嚇了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伯,京中/出了什麽事?”

“嗆啷”一聲清響,容玄明頭也不回地一抖手,掌中的長劍就像長了眼睛似的,精準地掠進了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