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芳心苦(8)

容晚初知道的事,霍皎並不知情。

她只是微微地側著頭,輕聲道:“他把我忘得幹幹凈凈,遇險時藏過的山洞,替我折過的花,一起掃過的梅花雪水,年年一起烹茶的約定,一起讀過的書,笑人家書生寫話本太過不通道理,親自寫出來的故事……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語氣那樣平和溫柔,可是容晚初這樣聽著,就聽出無限的哀蕭。

一個人突然而徹底的遺忘,而另一個人還深深地記得。

一個人已經走進了新的生活。

另一個還掙紮在過往的漩渦。

容晚初以手撫膺,眼中澀然生痛。

霍皎看著她眼圈紅了,就不由得淺淺地笑了,探過身來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就放開了。

她道:“我今日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使你也為我傷懷。‘郎既無心我便休’,我中心如何,在他忘記的那一天,就已經與他、與旁人都再也沒有關系。”

容晚初心中大慟。

霍皎低聲道:“我與他這一生緣淺至此,強求最是無益。”

她眼神有些渺遠,聲音清淺地道:“所以後來祖父選我入宮伴駕,也是我自己點頭應許。”

像她這樣出身的女郎,就是嫁個世間翩翩佳公子,也能一生舉案齊眉,過得輕松快活。

皇恩如水,輕易翻覆。

如霍皎這樣的性子,若不是一生已經沒有了希冀,又怎麽會甘願枯萎在這深宮裏。

她從來沒有主動地往殷長闌面前走動過。

容晚初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上輩子。

升平皇帝摯愛秦碧華,卻也貪戀美人顏色,加上那時甄氏和霍氏都因為皇嗣的問題向皇帝施壓,升平那時也曾給賢、德二妃排列侍寢的班次。

霍皎,很快就凋零了。

容晚初如今回憶,已經忘了那是哪一年,只記得霍皎死後,霍家很快重選了一位族女進宮,頂替了她留下的位置。

霍皎不曾知道自己前世的際遇,這時也只是輕聲道:“昔年我與他相交時,因為,”她眼睫微微撩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因為你也知道的緣故,縱然是發乎情、止乎禮,但人言可畏,總歸是十分低調的。”

容家的當家人容玄明,和霍老爺子霍遂,向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霍遂是再正統不過的清流門第出身,執掌國子監數十年,桃李滿天下,與先帝都有深厚的師生之誼,出任禮部尚書以後,更曾主持編撰《齊典》,重修禮教,是當世最有分量的大儒。

容玄明則是行伍出身,打了幾場漂漂亮亮的勝仗,搖身一變就“出將入相”,成了朝中炙手可熱的文官新貴,對於霍遂來說,這簡直是將天下讀書人的臉面踩在了腳下,非但“有辱斯文”,而且馬上就要使大齊江山禮崩樂壞、名教傾頹。

老頭從先帝朝,就明裏暗裏地給容玄明使絆子。

容玄明面上是個翩翩君子,世人都說他光風霽月,暗地裏卻也和霍遂鬥得如火如荼。

只是那個時候,泰安皇帝心裏總是念著同霍遂的情分,平衡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

——再怎麽水火不容,卻也在立新君的時候把手握到了一處去。

容晚初不由得微微一哂。

她和聲道:“我知道。”

霍皎天性極慧,刹那間就猜到了容晚初面上的哂笑因何而生。

她不由得替霍遂臉紅。

這件事比起後頭她要說的話來並不重要,她只是揭了過去,續道:“但此事偏偏就落在了甄六的眼中。”

她這樣一貫克制守禮的人叫出“甄六”,已經是極惱怒了。

“泰安三十五年,在甘露寺,我曾與容將軍又當面遇見過一次。”霍皎輕聲道:“也是在那一次,我確定了他徹底忘記了我。”

“那一次只是偶遇。但我失落一方帕子。”

霍皎從進了屋,只在最初有些嗽意,後頭到這時才再度忍耐不住,偏過頭狠狠地咳了一陣。

她嘴都掩在帕子裏,聲音悶悶的,一聲疊一聲咳得駭人,容晚初這樣聽著,幾乎害怕她將嗓子都咳破了,忍不住道:“我去叫個太醫……”

霍皎一面咳著,一面對她擺了擺手。

這一陣難以抑制的癢將將止住了,帕子下重新露出霍皎的下半張臉來,嘴唇深深抿直了,因為用力而失了血色,連下頜也繃緊,一片冷淡的蒼白:“這方帕子如今落在了甄六的手中——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察覺。她的母親曾經為她哥哥向我家求親……我祖父並不贊同,因此就沒有了下文。我那時拒絕定親的態度太過執拗,以至於我娘甚至並不再同我說起……”

“提親這件事,是事情早已塵埃落定之後,甄六有意無意地同我說起來的。”

霍皎眉目冷淡下來,道:“她……那樣的頭腦和心思,恐怕已經知道了我和容將軍的這樁陳年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