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重山(4)

燭火裏阿訥擡起了臉,望著容晚初。

她是個喜慶的小圓臉兒,一個小梨渦,平日裏都是明亮又輕快的,這個時候看在容晚初的眼中,卻覺得她罕見的神情有些遲疑似的。

連說話也有些遲疑的意味,自己琢磨了一回,才期期艾艾地道:“您這樣問,倒把奴婢也問糊塗了。”

她坐在容晚初榻前的腳踏子上,怔怔地仰著頭望著坐在床/上的少女。

容晚初也神情溫和地回視著她。

她小聲地道:“奴婢前頭不大喜歡陛下,是因為他在大婚的時候跑去和那個姓秦的在一處,一點都沒有顧惜姑娘的臉面和名聲,傷了姑娘的心。”

她說的時候還有些謹慎,生怕貿貿然地提起秦氏來,會讓容晚初不悅。

容晚初神情卻平靜,像是已經全然沒有將那一件事放在心上了一般。

夜裏準備安寢,白日裏梳成高髻的頭發被通開了,沿著肩柔順地拂落下來,容晚初及笄未久,雖然嫁了人,卻並沒有圓房,神態間依舊是閨閣少女的樣子。

從前在家的時候,雖然外頭嚼舌根子的人愛說她們家的姑娘性子驕矜不親近人,她卻知道她們家姑娘有多麽和氣又柔軟。

侍女就籲了一口氣,聲音低低的,跟著說道:“先頭送來了鳳印,您也並沒有多麽高興。何況您進宮來就是貴妃,份位原本就比她們都要高些。”

容晚初失笑道:“世間哪有那麽多理所當然的事!”

阿訥有些倔強似的抿了抿唇。

她目光就在床頭那冊書上一掃,道:“可是後來,陛下卻能送了您愛看的書來。”

“這一回,在飲食上也都惦記著您了。”阿訥說到這裏,語氣才輕快了些,她看著容晚初,鄭重地勸道:“雖然奴婢從前不喜歡他,可是您進宮來也沒有幾日呢,許是他那一日教魘著了……”

她說得一時忘了形,很快就意識到了,扭頭“啐”了一聲,道:“奴婢說錯了話。”

容晚初見她反應得快,只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宮中對厭勝之事一向十分避忌,阿訥說滑了這一回嘴,意外地沒有被主子責備,接下來的話反而自己審慎了起來,慢慢地道:“總歸在奴婢的心裏,好聽的話兒人人都會說,論心跡端的要看人怎麽做。”

“旁的都不論,送來的東西能讓您開了心,又肯在飲食起居這樣的小事上掛記著您。同之前做出來的混賬事全然的不一樣了。”

她眼睛濕漉漉地望著容晚初,鄭重地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連聖人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於此。您也要萬事放寬了心思才好。”

她是安慰的語氣,聽在容晚初耳中,卻好像是有只手在撥動什麽迷霧似的。

只是那霧氣又厚又重,稍稍驅散了一點,又很快合攏回來,就遮在她的眼前,讓她看不清楚。

她太清楚升平皇帝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

他的自私和神經質是刻在骨子裏的,不要說再來一回,就是再來三回、五回、一千一萬回,江山易改,他的本性也再難變動了。

他上輩子鐘愛的秦氏,實在是因為那個女人太契合他了。

他是不會關切她、記掛她的。

他只會盼著她向他折腰,心甘情願地投向他,屈從於命運的安排,才會讓他生出一種掌控命運的成就感。

這輩子他的變化,總讓她以為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這又怎麽可能呢?

皇帝這個位置,也不是人人都能坐住的。

倘若皇帝換了個人,那些鬼精鬼精的朝臣,只怕早就察覺到不對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那幾冊莫名對了她心思的數算書籍、那一盅總有幾分熟悉的珍貴補湯……那個人將鳳印推到她面前時的灼灼視線……就被她刻意地拂到了腦後去。

她有些倦地闔了闔眼,道:“我也是迷了心思。竟鉆起牛角尖來。”

侍女見她微微露了些疲憊,看了一回時辰,輕聲道:“二更天了,娘娘安置吧。”

見容晚初點了頭,就吹了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夜色寂寂,連巡夜的龍禁衛過宮墻下時都不會鳴鑼,沉靜的月色照了滿室,是最宜眠的時節。

容晚初卻在帳中輾轉,到天色微明時,才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夕雲宮中的昭儀秦碧華卻摔了一個杯子。

那杯子裏頭是宮人新呈上來的滾茶,教她這樣一揚,就在她手背上濺了長長的一條濕痕,燙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口氣,高聲叫著“尤媽媽”。

她連著凍了兩回,狠狠吃了一番苦,好在禦醫診治得及時,這兩日退了高熱,身子骨也平復了些,尤嬤嬤原本單服侍她在裏間休息,今日才出來見一見光。

到底是病中,說著話還有些喘,掙紮著道:“本宮燙了手,你還在那裏磨蹭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