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重山(1)

那天他燒得很兇。

旁人發燒的時候,多是出汗、通身泛紅,那人卻不。

或許是因為失血的緣故,他膚色十分的蒼白,昏迷中反反復復地發作過兩、三回,這一次格外的來勢洶洶,一雙眉緊緊地鎖著,眼窩深陷,唇色也如紙一樣,色澤沉沉的,寡白之外,甚至還有些隱隱的發烏。

容晚初在他額上稍觸了一觸,都覺得有些灼手。

她原本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姓,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他忽然地出現在冰河邊上,一身的泥濘和汙血,帶著許許多多的刀劍創傷。

容晚初救了他,替他包紮傷口的時候,就看到了他布裳裏頭已經支離破碎的軟甲殘片。

按理說,他是個與她全然沒有幹系的人。

還是個身上攜帶著未知危險、不知道會不會將她拖入漩渦中的人。

可是至少在這一刻,在這不辨真幻的世界裏,面前的這個人,可以證明她還像一個“人”一樣的活著。

冬月的河面上結著不薄不厚的冰,鑿碎了冰面,潺/潺的流水裏裹著細碎的冰碴。

她從小/洞裏投了冷巾,撈出來的時候手都被劃上了不輕不重的血痕。

不畏寒的小銀魚從她指縫裏滑溜溜地遊走了,也有一兩條傻乎乎地撞進她的掌心裏。

她把冰涼的濕巾子貼在那人額上,那一瞬間冰冷的觸覺讓他在昏迷中動了動頸子。

聽說人在重病和昏睡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呼喚至親的人,許多天裏,她都沒有聽到他齒間露出哪怕一個名字來。

她抱著膝坐在他的身邊,火堆嗶剝地燃燒著,她原本不會生火的,就在照顧他的幾天裏,灰頭土臉、磕磕絆絆地學會了怎麽使用鄉間粗糙的火折子,在一堆幹樹枝中點起火來。

平日裏,她只是過來看一看他,替他敷一點簡單的草藥,很快就會離開了。

這一天,或許是因為他燒的太重了,她難得不放心地留了下來。

小銀魚被她穿過了細細的樹枝,架在了火上,偶爾地翻動一下。

她有些心不在焉,心中想著別的事,一面翻著樹枝,火星忽然小小地爆了一下,她嚇得輕輕“啊”了一聲,側了側身,固定著發髻的筷子滑了下去,滿頭長發就水一樣散了下來。

她原本也有玉釵金鈿。

即使是這個小姑娘,被父兄送來遠方的堂叔家中時,縱然是要避人眼目,箱籠裏也藏了許多珠玉金銀,盼著這一房叔父看在銀錢的份上,也稍稍做些面子情,少叫她吃一點苦。

可惜把希望寄托於旁人的良心,令小兒抱金過鬧市,無異於任人宰割。

容晚初心中微微黯然。

她手忙腳亂地重新挽起了頭發,卻在那一刹心有所感地回過頭去,對上了原本應該在昏睡之中的那個男人的眼。

山洞昏暗,篝火躍動,光影交錯之間,那人有一雙狼一樣沉邃淩厲的眼眸。

容晚初於夢中驚醒。

她唇齒間都是燥意,沒有驚動窗下值夜的侍女,獨自下了床,往桌上摸了茶壺,斟了盞水一氣飲了,才覺得稍稍緩過來些許。

月光從窗欞間漏進室內,地面上像鋪了一層霜。

她穿著帛襪,沒有趿上木屐,就這樣踩在地面上,雖然燒著地龍,但依舊有一層幽深的涼意激著足心,驅走了最後一點睡意。

她這時才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

難道就因為白日裏見了升平皇帝一面,覺得他依約同上一世有些不同,就覺得他同殷揚也有幾分相似?

值夜的阿敏一向警醒,這一點細微的聲音叫醒了她,她翻了個身,被站在窗前的伶仃影子嚇了一跳。

她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像是氣音似的,叫道:“娘娘?”

容晚初輕輕“嗯”了一聲,道:“你只管睡,並不用起來服侍。”

阿敏哪裏還躺得住。

她坐起身來。

熏籠上蓋著給白天準備的衣裳,她就從上頭拿了件薄鬥篷,披在了容晚初的肩上,一低頭,才看到她沒有穿鞋子,又到床邊去取了她的木屐子,蹲下/身來服侍她套上了腳。

容晚初就站在那裏由著她這一連串的動作,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戳一下就動一下。

阿敏擔憂地看著她,漏進室內的月光淺薄,柔銀色的弱光裏,少女面上也懨懨的,仿佛被抽去了喜怒和精神,只有一片無所適從的疲憊。

阿敏柔聲道:“娘娘是在為白天的事擔憂?”

容晚初神色怔怔的,也沒有回應。

侍女微微地嘆了口氣,輕聲道:“奴婢不知道娘娘心裏頭為什麽這樣的不愛與陛下相處。阿訥那小蹄子教您寵壞了,行/事有時候也太沒有輕重了些,不但不勸著主子,還在旁邊煽風點火、添油加醋的。”

她說得一片赤誠之意,容晚初眼睛微微動了動,落在她的身上,聽著她勸道:“不拘您心裏頭怎樣,如今您已經進了這宮裏,又何必同陛下鬧氣呢?便是再有什麽想頭,也該站穩了腳步,往後再徐徐圖之。哪有就這樣旗幟鮮明地立起山頭、一副要同陛下‘劃江而治’的架勢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