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不悟(4)

殷長闌並不知道她心中的所想。

他剛剛在那冊陳年舊卷裏翻到那句熟悉的詩文,一刻也等不了地走出九宸宮的時候,心裏像燒了一團火,那火從心底裏獵獵而起,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焚燒殆盡。

而當他頂著朔風,沒有叫輦車,而自己一路走到了這裏的時候,那火又像是沉了下去,散進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根血管裏,依然是熱的,卻也是靜的,只在呼吸之間微明微滅。

他漸行漸近,近到已經超過了容晚初所習慣的安全距離,站在原地的少女就忍不住微微地蹙了蹙眉。

殷長闌面上有些模糊的笑意,在容晚初身前三、五步的地方停住了腳。

少女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殷長闌。

殷長闌也回視著她。

她神色十分的淡薄,落在旁人眼中,多半會覺得她驕矜不敬,但看在殷長闌的眼睛裏,卻只覺得她執拗得可愛。

這是十五歲的阿晚。

是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的,年少、美麗而萬千尊榮的阿晚。

他遇到她的時候,她就是從這樣一個金尊玉貴的境遇當中,莫名地變成了一個家族流落、寄身村隴的鄉野少女。

就是那樣狼狽不堪的遭際,她卻還是救了他,她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和麻煩。

天真又赤誠。

殷長闌靜靜地望著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刻進骨子裏去,再也不要忘記才好。

容晚初微微垂下了眼。

她從未見過升平皇帝這樣的一面,目光如火,仿佛帶著燃盡一切的溫度。

她印象中的皇帝,是個有些孱弱的、因為長久的壓抑而有些神經質的青年。

秦氏為了保證自己的地位,拉著升平皇帝纏/綿內幃,給他吃下的那些虎狼之藥,很早就掏空了他的身子。這些話太醫不敢直接地同皇帝挑明,但面對掌持朝政大權的容玄明時,卻並不敢隱瞞。

容晚初知道這件事,倒比皇帝本人還早一些。

後來那麽多嬪妃宮人都遲遲沒有生下孩子,即使是升平皇帝自己也漸漸有所察覺。

但那時龍體根基已壞,就是再要修補也為時已晚。

何況他根本就不能拒絕秦氏。

軟弱、昏懦、猶疑、神經質。

這是容晚初對他最基底的印象。

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年輕天子,卻有著升平皇帝從未有過的灼灼之色。

——以至於在那個有些恍惚的瞬間,她竟然覺得像是那個人隔了兩百年的光陰,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

這個念頭剛剛泛起一點漣漪,就被她當做近日裏過度思念引發的幻覺,用力壓了下去。

升平皇帝,到底還是那個人的血親之後。

她閉了閉眼,終於稍稍退了一步。

她溫聲道:“陛下,臣妾德薄,恐辜負了陛下的一片信任。”

殷長闌也看到了她罕見的退避姿態。

知道面前這個少女就是阿晚以後,從前小姑娘模模糊糊透露出的信息就像碎珠子串上了線。

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無聲而抗拒的冷淡也有了解釋。

縱然她沒有直接地說出口過,他也知道她有多憎惡這個名義上是她丈夫、本質裏卻更像是敵人的年輕皇帝。

殷長闌心中一痛。

算算年歲,她今年只有十五歲。

正是到他身邊的那一年。

她還這樣年少,還沒有遇到過他。

——所以說她以後,也會像那時一樣,每天夜裏都入夢去到另一個“他”的身邊,救他的性命,包容他的懦弱和勇決,陪著他征戰天下,讓他也在她的陪伴和溫暖裏越陷越深嗎?

他在這一刻,忽然無比地嫉妒起過去的自己。

那種頃刻間見風升騰起來的妒火熊熊地舔/舐上他的齒顎,讓他口舌都有些發幹。

他微微側過了臉,在桌案的這一端探過了手去,將那先時被她遠遠推開了的托盤重新向她的方向推了推,像是全然沒有感受到她的拒絕似的,笑著道:“貴妃但憑著自己的心意行/事,想做什麽只管去做。把這權力交給你,不是為了反而拘束你的行動。”

容晚初擡起頭來,對上了殷長闌那一瞬間仿佛凝了千言萬語的沉邃眼瞳。

皇帝都說了這樣的話,容晚初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固辭了。

再拒絕下去,無疑等於是撕破臉了。

而她讓不能深想的,是皇帝的熟稔又陌生的那一眼。

鳳印被廉姑姑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內寢殿的珍瓏匣裏,那戰戰兢兢的樣子,讓容晚初忍不住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而因為白日裏的一番不動聲色的對峙和交鋒,她晚上睡下的時候,難免被阿敏和阿訥嘀嘀咕咕地說了兩句。

因為她的沉默,侍女也很快就住了口,放下簾子退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的緣故,容晚初這天夜裏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