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柯子(4)

太廟建在了宮城的西北角。重檐歇山頂,燒金琉璃瓦,漢白玉的廣場前三十三級長階,禦溝從殿左蜿蜒而過,冬月裏河面尚未結冰,大雪飄落在水面上,又化進水裏潺/潺流去。

宗正卿、皇叔趙王在皇帝前方半個身位引路,身後跟著成行的內監,面容沉肅,持笏而行。

人群之中殷長闌微微擡起了頭,望著前方的巍峨殿堂,面上神色不辨。

他大行之後兩百年,歷代的皇帝在紫微宮中添減了許多建築。

殷氏的太廟也是其中之一。

他在世的時候,殷氏皇族尚且是個腿上的泥點子都還沒有洗幹凈的暴發戶,他選了長兄的遺腹子做自己的繼承人之後,四位出身翰墨望族、博學多才的大儒足足教了兩三年,才把歷朝歷代積攢下來的、宮中朝中十萬八千端規矩,都傳授給了皇太子。

那時大局新定,四海頻有變亂,紛忙國事之外,他心中又牽掛著杳無所蹤的阿晚,並沒有更多的心思放在侄子身上。

而他克復帝都的時候,前朝的舊臣們又表現得實在溫馴懂事——以至於當他終於有精力從頭過問皇太子的學業,才發現他被這些名儒、和名儒背後的世家教成了一個犬儒。

他的言行舉止,都與士族同鼻息。

他身上已經沒有了父叔的征伐之血。

殷長闌心中說不出的失望和愧悔。

他以血流漂杵的雷霆手段,將三百年根深葉茂的大士族崔氏斬除,暫時地震懾了其他躍躍欲試的郡望,再用了三年的時間,把侄子帶在身邊,竭盡全力地教導他,直到大行前一天,還曾將他叫到禦書房去,告誡他:邊境是疥癬之患,世家是膏肓之疾。

而那個孩子滿口答應著他“兒臣定不負父皇苦心”的情景,於他而言也不過是昨日的事。

大齊二百年,天下承平。

從當日的紹聖皇帝至今,一代一代的皇帝,將紫微宮營造得巍然軒闊,禮數規矩添了十足十。

沒有人還記得他曾要平定世家。

以至於到了今天,權貴世族擬出了政令,可有可無地過一次殷家皇帝的手,堂皇地行於天下。

殷長闌微微垂眼,從內侍手中接過了細細的線香,親自碾開了火,插/進了面前的紫銅香爐當中。

天光昏暗,大殿中因為皇帝的駕臨而點起了星星似的鯨脂燈,香火炷頭乳白色的煙霧模糊了林立的靈位。

被安置在高高供台最中間的那一尊靈牌尺寸最大,烏木清漆,泥金字跡,寫著“文成武德太/祖高皇帝”,並長長的二十八字尊謚。

殷長闌隔著裊裊的煙氣與自己的靈位對視,一時心中說不出的荒唐之感。

他負著手在大殿中踱了兩圈,許久都沒有說話。

趙王卻忽而有些感慨似地開口,低聲道:“陛下長大了。”

語氣十分的欣慰。

殷長闌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道:“王叔何來此言?”

趙王神態溫和,含/著些許笑意。他今年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身材清瘦,面上稍稍地帶著些病容,但未損盛年時的俊朗,顯出些經歷過風霜的姿儀來,道:“還記得從前除夕祭祖,陛下總有些避之不及似的,先帝為此生了幾回的大氣。”

他說著話,就有些微微的嗆咳,偏過頭去咳了一回,才轉回頭來,歉然道:“臣失態了。”

他望著殷長闌,道:“如今您也能立起來了,先帝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十分欣慰的。”

殷長闌微微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趙王也沉默了下來,又過了些時候,才突然提起別的事來,道:“這幾日陛下大喜,又一時龍體欠安,想必折子還沒有來得及看過。”

殷長闌頷首,問道:“王叔提起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趙王便道:“逆賊李宗華的舊部在柳州起事,攻陷了七、八座縣城,朝中諸臣都請容景升南下平亂。”

景升,是容玄明的表字。

殷長闌來到這裏,已經在許多奏本和旁人的口中,見到、聽到過這個名字。

他神色微斂。

“早間因為陛下的事,太後娘娘已經點了頭。”趙王看著他的神情,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壓下了面上的憂慮,顯出些強作的輕松之色,道:“陛下,太後娘娘也是為您深思遠慮。”

“容景升聲勢正盛,您又是少主,只可交好,不可與惡啊。”

他見殷長闌沉沉地“嗯”了一聲,微微地松了口氣,又道:“臣鬥膽,陛下昨夜召幸秦氏,實在是一出壞棋,但事已至此,只能從中借勢周旋。臣聽聞貴妃容氏在家中時十分的嫻靜,想來並不是孤直的性情,您善加安撫一二,姑且穩住了容家的心才是。”

殷長闌就擡起眸來瞥了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話,道:“王叔,此事朕自有分寸。”

趙王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笑得微微發苦,道:“臣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