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憶王孫(1)

容晚初睜開眼的時候,恍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仰面躺在溫暖的錦被裏,淡胭脂色的綾帳密密地垂下來,封閉了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被中香大約是燃得久了,煙氣都變得若有若無,但細膩而旖旎的香依然在空氣中流轉不去,讓她覺得微微有些不適。

牽機入喉的痛楚還停留在她的腦海,她攢了一回力氣,才嘗試著轉了轉頭,卻發覺這動作做起來有些出乎意料的輕松。

她有些意外。

及至試著擡了擡身子,果然也同之前一樣,完全不覺得疼痛、艱難,她毫無障礙地擁著被子坐了起來。

絡子籠著鏤金的香球綴在簾鉤上,長長的流蘇拂落下來垂在枕畔,緋色與水青涇渭分明,一團明媚張揚的富貴之氣。

她微微側首,視線一掠而過,落在床頭的小閣子上。

一盆花開百子的清供撞進她眼簾。

容晚初到此終於微微地蹙了蹙眉。

她從入宮即不曾承寵,與升平皇帝雖居一宮之中,竟如兩個陌生人一般。

——到了後來,便連陌生人也不如。

她的宮室之中,也早就撤下了這些小兒女的妝點、紋飾。她身邊的宮人曉得她的忌諱,更不敢拿這些東西出來引她的厭棄。

是誰這樣大膽?

她沉吟的片刻之間,簾外忽而起了一、兩聲低響,宮人柔軟的鞋底與軟毯摩擦的聲響漸行漸近,停在帳外不遠處,開口時聲音也放得輕柔:“娘娘,娘娘。”

容晚初下意識地“嗯”了一聲。

重疊的簾帷被掀起了一半,就有絲絲縷縷的冷意瀉丨了進來,讓習慣了帳中溫暖的容晚初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成行的宮娥掌著燈,端著盥沐的銅盆和花胰、香膏,悄無聲息地列在落地罩底下。

半挽起來的綾子帳幔底下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小圓臉,來人看見她已經坐起了身,不由得有些驚訝,又有些心疼似的,道:“娘娘可是沒有睡著?”

她的臉讓容晚初有些熟悉,微微晃了晃神,喚道:“阿訥?”

阿訥脆生生地應了一聲,道:“攪擾娘娘了,陛下丨身邊的李盈公公方才過來,說是太後娘娘召娘娘往九宸宮去呢。”

這話有些古怪,容晚初順口問道:“什麽時辰了?”

阿訥道:“不過醜初一刻。”

她從銅盆裏撈出巾子擰了擰,走近來服侍容晚初擦臉,一面嘟了嘟嘴,道:“外頭忽而下起大雪來了,瞧著一時半刻不會停的樣子,您出門可要仔細些,莫晃了眼睛才是。”

溫熱柔軟的濕巾子敷在臉上,容晚初有些紛亂的思緒稍稍清了一清。

阿訥和阿敏是跟著她從容家進宮的侍女,行丨事一向忠誠可靠,她以為她們可以陪伴她很久……但就在她進宮的第三年,阿訥被人發現莫名其妙地浸死在了通明湖裏。

而現在,這個女孩又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眼前,活潑、伶俐又體貼,每一處都栩栩然如在生時。

容晚初閉上了眼。

耳畔阿訥碎碎的語聲還在繼續著:“這時節才剛剛入冬月呢,白日裏還好好的,也沒有個征兆的,不知道怎麽就下起這樣大的雪來,原本預備的熏籠炭火都不大夠,阿敏姐姐已經往尚功局去要了……”

嘰嘰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語氣嬌憨又討喜,讓人聽著就心裏頭明亮。

容晚初微微一笑,心中雖然積著許多疑惑和猜測,但聽著女孩兒在耳邊說著瑣事,也不由道:“你這張小丨嘴噼裏啪啦的,可沒看出冷來。”

阿訥就氣鼓鼓地道:“姑娘怎麽能這樣嫌棄我。”

連一急了口中就冒出舊日的稱呼這一點都一模一樣。

阿訥雖然嘴上抱怨,但手上的動作還是那麽輕柔,一點都沒有碰痛了容晚初,投了兩回帕子,又換幹巾子拭去了濕痕,就預備服侍她更衣。

容晚初看見熏籠上搭著的大紅緙絲的遍地金通袖襖,不由得微微蹙眉,道:“沒得拿這樣艷色的衣裳出來做什麽。”

阿訥就笑道:“原是給白天預備的,奴婢問了廉姑姑,姑姑說,這一回沒有立後,娘娘是這宮裏的頭一份,今日霍、甄、秦三位娘娘都要來向娘娘請安的。”

縱然是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但聽到阿訥這樣說出來,容晚初還是覺得心頭微微一跳,一時口舌都有些發幹。

她——

她仿佛當真是回到了升平元年的冬天,她剛剛入宮的時候。

回想起從睜開眼至今的所見所聞,今日正該是升平皇帝大婚的第二日,也是她入宮的第二日……只是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入宮的那一個月都是朗朗晴天,到臘月裏才下了薄薄的一場初雪。

她心中仍有些難解的困惑,也知道一時半刻難以厘清。

簾珠簌簌一響,另一位陪嫁侍女阿敏披了一身的寒氣從門外走進來,在熏籠外頭立住了腳,道:“娘娘要往九宸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