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5章 自天祐之

禦書房裏的燈還亮著。

聖上還未歇息,倒不是有多少折子堆著要批,而是他不想早早入睡。

睡了也不踏實,更不安生,誰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夢在等著他。

那些夢境,是他不能言說的恐懼,讓他膽戰心驚。

尤其是,昨晚燕清真人直至紅心的一番話,一直壓在聖上的心上。

哪怕他當場就“從容”地否決了,可到了寂靜的深夜,夢裏的一幕幕又會沖出來包裹住他。

本想隨便去哪個妃嬪宮中留宿,好歹身邊有個大活人,但聖上更怕在夢中吐露只言片語,被人窺視到內心。

所以,昨夜他睜著眼睛到了二更天,擋不住睡意入夢,最後又驚醒過來……

那個夢,順德帝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了,他還記得每一次的掙紮。

夢裏的他,已經很老了。

山河動蕩,民不聊生,所有的人在罵著昏君無道,罵蒼天無眼,幾千幾萬人的聲音響徹在他耳邊,震得他渾身顫抖。

最初,他傳位給了孫睿,傳給了他培養了幾十年的兒子,可他的罵名並未消失,滿天下的人還是罵他,孫家的江山亡了。

後來,再進入那麽夢中,他嘗試著把皇位給其他人,孫祈、孫宣、孫淼……

甚至是沒有模樣、沒有名字的,他至今都根本沒邊沒影的兒子,什麽皇十二子、皇十三子、皇十四子……

最後的結果還是一個樣。

只有傳給孫禛,才是唯一不一樣的。

他不用長久背著罵名,不會幾十年後被人從皇陵裏挖出來,這個天下,還是姓孫。

在昨夜之前,順德帝最後一次做那個夢時,夢裏出現了一個得道高人。

那人立在高山上,一派仙風道骨模樣,仿若下一刻就會登天而去。

順德帝問他:“孫家江山若要傳承,是不是只能是孫禛繼位?”

高人道:“你在百年鼎盛香火之上建一座養心宮,就是答案了。”

留下這句話,高人不見了,而這個夢,聖上數年都沒有夢到過。

他想,夢不見,是答案已經有了。

聖上選了西山,西山就是香火百年鼎盛之地,可終究未建成就塌了,之後,他的敕造是有心無力,朝廷如此局面,他無法一意孤行。

再後來,孫禛與他說了南陵的全安觀。

那兒敗落了,但在那之前,全安觀的鼎盛無處可及。

合適的地方,合適的“孫禛”提及,聖上豈會不聽?

這是他的江山,是孫家的江山!

昨夜,聖上再一次夢見了久違的夢境,他再一次見到了那個高人,可是,對方什麽話都沒有說,只那手持拂塵的樣子,隱約有燕清真人的影子。

還未等聖上看清楚,孫睿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遍遍重復著“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

聖上是活生生被數數的聲音嚇醒的。

嚇到哪怕過了一天了,他也不想睡。

邊上,韓公公到底擔心聖上身體,見他一動不動坐了那麽久,終是忍不住開口:“夜很沉了……”

聞聲聖上回過神來,他按了按眉心,看了眼攤在桌上的紙,又看了眼硯台裏快要幹了的墨。

“蔣家這一代,該是‘承’字輩了吧?”聖上的聲音喑啞。

韓公公道:“是。”

聖上提了筆,沒有讓韓公公重新研墨,就著發粘的墨汁,在紙上寫了一個字:“拿去裱了。”

說完,他丟下筆,起身往寢宮去。

韓公公趕忙招呼了個小內侍來,自個兒又匆匆跟上聖上,只來得及掃了一眼。

墨太幹了,筆毛都叉開,看著很不流暢。

翌日,蔣仕煜帶著蔣慕淵入了禦書房,從韓公公手裏接過了紙軸。

聖上端坐在大案後頭,臉色看著並不好,許是這幾日委實太過疲憊,他的聲音都啞了。

“朕挑到了三更過半,才挑了個滿意的。”聖上道。

蔣仕煜打開來,上頭是個“祐”字,蔣慕淵就站在邊上,也瞧見了。

聖上不疾不徐,道:“《易經》裏寫,‘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朕的外甥孫兒,朕護佑著,一生只有吉,無不利。”

蔣仕煜手捧著,與蔣慕淵一道行大禮謝了聖上賜名。

父子兩人離開禦書房,一個出宮去,一個往文英殿。

臨到岔路口,蔣仕煜停下步子,道:“蔣承祐,祐哥兒,你母親想來挺喜歡這名字的。”

蔣慕淵笑了笑,頷首道:“是,叫著順口。”

再多余的話,誰也沒有說。

蔣慕淵目送父親離開,他知道父親沒有說的話,因為他們兩個想的是一樣的。

“管蔡為戮,周公祐王。”

周武王病故後,他的兩個弟弟管叔、蔡叔反叛,周公輔佐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殺了管叔、流放蔡叔,最後在周成王成人之後歸還朝政。

只看這一層,或許會以為聖上心中已經有了選擇,他選了孫淼,因為蔣慕淵太偏著孫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