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2/3頁)

她們身體裏那麽多的愛需要釋放出來,只欠一個機會。孩子很好,可以從側面體現人性的光輝,甚至是一種大愛的精神。她們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蘇拾立,女孩叫蘇拾真。蘇九久是蘇家的第九代,名字中間用數表示輩,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據蘇九久的母親說,如不在中間取數,孩子將來會沒出息。這並不是前人的詛咒,而是曾有高僧說,蘇家世世代代做事缺章法,數三教九流之輩,若想登堂入室出人頭地,必得在名字中加了數字,意為“心中有數”。蘇家聽後,立即為剛出生的孩子取名為“蘇一其”,果然,蘇一其不到十八歲,便中了一功名。後來蘇一其的孩子蘇小二,也是十八歲不到便成了四川有名的茶商,據祖譜記載他家的後花園約有175英畝,他只作散步用。也正是他,把在名字中取數立成了規矩,和家法捆在一起,誰敢破便是大逆不道,想滅了蘇家的興旺。當時蘇九久聽了只笑她母親愚昧,但真輪到她自己,還是有點拿捏不準。她受到新舊思想的沖突,半推半就,嫌“十”寫出來不氣派,改成大寫的“拾”,既沒有破規矩,還升了一點格調。錦繡覺得她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因為,單從蘇九久看,即便有個“九”,她還不是照樣亂了章法,她還不信這孩子以後能亂得過她。

錦繡的母親回來了,人黑了,也瘦了,像是下鄉插隊回來的知青,整個被榨得焦幹,木杵杵地往那裏一站,都是蹉跎歲月留下來的一抹觸目驚心的印記。她見人就說,還是成都好,一出去才曉得成都真是好。便說明,這趟她還是吃了不少苦,光是火車來火車去的,這時長加起來就有上百個小時,人都給顛老了。她聽說了蘇九久的事情,燉了只雞去看她。蘇九久家裏人一直在青城山養老,也沒敢告訴他們這件事情,怕是他們接受不了,跑上來同那男人鬧。要是鬧,豈不是在扇蘇九久的嘴巴,本就是她自作孽罪自然應當自己來受。她兀自行事,被單臟了塞進洗衣機也沒力氣洗,躺在床上一動就想吐,好幾天只勉強喝點稀飯。錦繡的母親揾了把她的臉,把她嘴邊的汙穢物揾在自己的手絹上,又把手絹對折了兩下,揩了揩眼角的淚,是煽情過了頭,叫人看了想換台。蘇九久也陪著她把戲演下去,伸手撫摩著她的胳膊,喚了聲:“阿姨。”錦繡的母親說:“別叫阿姨了,叫起來有距離,叫我安姐吧,我看你都不知道我原本姓安。”錦繡的母親原本姓安,叫安若苓,名字聽起來有些小姐氣,實則是從鄉下嫁來城裏的。不過她一點鄉下人的樣子也沒有,她那個年代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卻也僥幸讀到一些書。她父親原本只是城裏一所學校的初中部化學老師,只是家裏有人在台灣那邊,具體是什麽人,他也搞不清楚,因為搞不清楚便有隱瞞的嫌疑,甚至是通敵,這罪名可非同小可,安若苓的母親立即與他劃清了界限,揭發他曾收聽過敵台,一個月的隔離審察後,他被下放到鄉下。安若苓是牽著他的衣袖一路顛簸著去的,睡睡醒醒好幾回。末了到家,家只是幾匹磚和幾把竹子,房子要靠他們自己搭。父親搭了兩天一夜,安若苓一直在旁邊幫手,遞點什麽東西,父親踩在椅子上砌磚,往下一看,安若苓踮著腳,把磚頭舉過頭,一雙胳臂不停地發抖,快要有些支撐不住。他父親接過磚,說:“你休息一下,我一個人來就好了。”安若苓搖頭,背著手,他父親說:“聽話,爸爸一個人能行。”安若苓還是搖頭。她父親想,磚竟比安若苓的頭還大。眼淚突然就出來了,伏在墻上哭了好一會兒。父親把書綁在身上偷偷帶了來,一直藏在墻裏,他砌墻的時候特地留了幾個空隙。安若苓時常搭著凳子,抽出磚,取出書都拿來讀。父親看見了,二話不說便拿起掃帚跟著她打,扯著嗓子罵道:“你還要走你父親的路是嗎?這路是好走的嗎?”打不到幾下他便歇了氣,坐在門檻上,雙手插進頭發裏抓撓,他本就年輕,看上去像個失意青年。安若苓過來蹲在他面前,用手撐著大圓臉,肉都往上面堆,眼睛被擠得很小,只剩一對眼珠子冒著光,他望向她,想她不過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如何能去承載一個時代的苦難。他問她:“餓了嗎?”安若苓點點頭,她父親說:“那我給你下面吃吧。”這樣的生活持續了近十三年,文化大革命沒鬧那麽久,只是他父親再也不想回去了。安若苓就跟著他在黃土地上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她覺得自己還未年輕,就已經老了。直到遇見錦繡的父親程成。程成很好,才一個月,就給她辦好了回城的手續,還在城裏給她找到一份工作。她也沒給父親講太多,打包好行李就跟著他走,現在回憶起來,就跟逃命似的,父親穿著紅色的背心,背心上都是洞,站在村口,因為長期下田幹活背有些佝僂,安若苓硬是一眼也沒回頭去看,一看就要流下淚來。城裏到底和以前不一樣了,車水馬龍的看得人心發慌,她突然有些理解父親。有好些年她不理解父親,跟他鬧別扭,說:“明明可以回去,為什麽不回去?”她父親只是剝花生下酒,充耳不聞。安若苓這才明白,父親是怕了,這個城市再也不屬於他了。安姐問蘇九久:“幾個月了?”蘇九久說:“快四個月了,害得厲害。”安姐說:“多半是個兒子,兒子才這麽作弄人。”蘇九久蹙著眉,道:“要真是兒子,我倒還不想要了。”安姐問:“為什麽?”蘇九久說:“生下來只會害人。”安姐笑道:“生女兒哪裏好,看看我們幾個,哪個活得像個人樣,好處都讓男人給占完了,你還想生個女兒下來接著吃苦哇?”安姐喂她喝了湯,跟她聊了一些知心話,三下兩下把那孩子父親的名字及家庭住址給套了出來。她在心裏暗暗有了個計劃,也沒跟錦繡商量,商量了也沒用,她是鐵了心地要幫蘇九久討一個名分。與其說是幫蘇九久,不如說是幫她自己,這事做漂亮了,於她也有好處,有好些人開始在背後說她只是徒有虛名,光有一張嘴皮子,未曾真正地去解決過什麽問題,現在可好,蘇九久的事,正好是她體現自我價值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