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頭發

原始森林裏大雨瓢潑,謝三冒雨追趕一只野豬進了深山,四周昏昧晦暗,只聽得見他自己的心跳和喘息。身後草叢忽然傳出窸窣動靜,謝三警惕地握住柴刀,猛然轉身。

卻是淋得一身濕漉漉的程遙遙。她穿著初見時那件粉色衣裳,赤著雪白的一雙足,站在那兒沖他叫:“謝三哥……”

程遙遙黑發雪膚,眼下一顆淚痣點綴萬千風情,玫瑰色的唇潤著水光,美得攝人心魄,像林中的精怪。

謝三不由得後退一步。程遙遙見他不理,忽然又叫:“我腳好痛!”

這一聲帶著哭腔,奶聲奶氣,準確無誤地撓在人心口最癢處。低頭看去,那雪白足弓上兩點鮮紅,是蛇咬出的傷口。

謝三著魔似的伸出手,不知為何,程遙遙便一下子跌進了他懷裏。她比一朵花還輕還軟,散發著甜甜的玫瑰香。

……

“……”謝三猛然睜眼,瞪著黑漆漆天花板大口大口喘著氣,渾身汗淋淋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身下草席都浸濕了。

他撐著床坐起來,忽然感覺到□□裏一陣涼涼的,登時渾身僵硬,半晌,給了自己一巴掌。

他已經二十歲,身體強壯,這樣情況時常發生,可那夢是朦朦朧朧沒有形象的,沒有哪一次是這般香艷旖旎……她是天上的雲,便是想一想也是褻瀆,何況……

想到程遙遙天真又懵懂的眼神,對自己純然無防備的模樣,謝三捂住額頭,對自己感到一陣深深的厭惡,再也沒有了睡意。

此時不過三四點的光景,院子裏頭灰蒙蒙的,月亮還掛在天邊尚未淡去,東方的晨曦已經若隱若現。空氣裏是涼絲絲的水汽和植物清香,凍得人頭腦清醒。

小院裏青磚鋪地,栽了一棵香椿樹。院子角落開墾了一小塊菜地,蔥姜蒜和海棠花並排長得郁郁蔥蔥。三只母雞用籬笆圈在一角,雞窩上蓋著防水的稻草和破布。透著一股清貧卻認真過日子的家常氛圍。

謝三打了一桶井水迎頭沖了個澡,然後搓洗幹凈褲衩,擰幹後掛在最角落杆子上,有點遮遮掩掩的意味。

冰冷井水在肌膚上蒸發帶來陣陣涼意,渾身沸騰般的血液才漸漸平息下去。時間尚早,謝三卻沒了睡意。

他把昨晚準備好的東西一一放進大筐子裏,又打了幾桶水,把院子一角的大水缸裝滿,水盆水桶也裝滿,奶奶和妹妹醒來時才有水用。

謝三生得高大,動作卻很輕,怕吵醒屋子裏沉睡的奶奶。

不多時,西廂房裏傳出一道蒼老慈愛的嗓音:“昭哥兒,這麽早就醒了?”

謝三嗯了聲:“奶奶,吵醒您了?”

“沒有,奶奶年紀大了覺輕。”顧奶奶隔著窗跟謝三說話:“我一晚上沒咳嗽,倒安安生生睡了幾個鐘頭。你昨天給我帶的楊梅汁真管用。”

“嗯。”謝三心裏不知為何一虛,眼角掃過院子角落晾著的褲衩,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罪證,臉上一陣火辣辣的。

屋子裏一陣窸窣,顧奶奶系著扣子出來了:“你今兒進城賣東西,把我攢下的十幾個雞蛋也捎上。”

謝三道:“留著給您補身子吧。”

顧奶奶把一兜用米糠裹著的雞蛋放進筐子裏,又翻看了一下謝三帶的東西:“這些幹菌子還罷了,皮子夏天不好賣。”

謝三還是悶頭不說話,把那些雞蛋又拿出來。

“犟種。”顧奶奶忽然道:“昭哥兒,那個水壺我騰出來洗幹凈了,你明天帶回去還給人家。”

謝三動作一頓,沒擡頭,卻感到奶奶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慈愛睿智的目光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顧奶奶把那些皮子理好,慢悠悠道:“昭哥兒,你今年也不小了。要不是我拖累了你,你都該當爹了。你也該攢點錢娶媳婦兒了。”

“是我出身不好,沒姑娘看上。”謝三打斷顧奶奶的話,“奶奶,我出門了。”

謝三提起大筐子,頭也不回出了門。

顧奶奶看著孫兒高大挺拔的背影,沉沉地嘆了口氣。

甜水村地處偏僻,進縣城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特別是在炎炎夏日,頂著大太陽走進城要曬脫一層皮去。程遙遙跟幾個女知青早上五點半就出發了,運氣好在半路搭上了拖拉機。

拖拉機後鬥已經坐了一群農村婦女,都是進城走親戚換東西的。程遙遙擠在一堆南瓜青菜裏,韓茵更慘,一個婦女抱著只母雞,一直探頭啄她的頭發。

程遙遙穿了一條天藍色洋裝連衣裙,紮著同色發帶,如同天鵝混進了雞窩裏,那群農村婦女一直睜大眼睛把她上下地瞅,還眼饞地盯著她腳上的皮鞋。

程遙遙被車鬥晃得要吐了,轉身趴在車鬥邊緣透氣,忽然瞧見前面走著一道高挺身影,背著一只大筐:“謝三哥!謝三哥!”

程遙遙興奮地招招手,聲音被淹沒在了發動機和婦女們的吵吵嚷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