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家人

尉遲越一說“回家”,堂中眾人臉色大變,太子陪太子妃省親三日,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如今只過了一夜便要離開,恐怕不消半日,全長安都會知道沈家觸怒了太子,惹得他中途拂袖而去。

然而沒有一個人敢出言挽留,他們只能看著太子和太子妃相攜而去,心中兀自焦急不已。

沈宜秋也是一怔,這還是第一次從尉遲越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上輩子嫁給他十多年,他不是叫她“太子妃”、“皇後”,便是稱她“阿沈”。

那一句“回家”更是讓她啼笑皆非,沈家固然算不得她的家,東宮又何嘗是她歸處?

她的手被尉遲越攢在手裏,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她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有抽出去。

尉遲越牽著沈宜秋大步往外走,他緊緊攢著的這只手,手指長而纖細,手背有些單薄,手心卻是軟軟的,此時這手就如一只受驚的雛鳥,在他的手心裏不敢動彈,卻逐漸變得冰涼,手心裏微微沁出冷汗。

被他握著手,她感覺到的不是安心,而是緊張。

尉遲越心一沉,不由松開手,低頭一瞥,只見沈宜秋臉上立即掠過如釋重負的神色,尉遲越不知怎麽有些煩躁,又握住她的手,攢得更緊。

太子這雙手可以拉開七石弓,此時只是稍稍用了點力,沈宜秋便被他捏得生疼,眼見他心緒不佳,她不敢這時候拂他逆鱗,咬著牙忍了。

出了院子,尉遲越低頭看了她一眼:“你已嫁給我,便是我尉遲家的人。”

這是要她和沈家劃清界限的意思?沈宜秋早在上一世便對這些親人死了心,倒也不介意,點點頭“嗯”了一聲。

尉遲越的臉色仍是沉沉的,未見稍霽,不過好歹放開了她的手。

沈宜秋不露聲色地把遭罪的手揣進袖子裏,輕輕揉了揉。

兩人一時無話,默默回到昨夜下榻的“鳳儀館”,沈宜秋便即命宮人收拾箱籠和器具,預備擺駕回東宮。

宮人和內侍們見太子不發一言,臉色不豫,太子妃雖然神色如常,但兩人之間一句話也沒有,這卻是前所未有的事——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來,雖說算不上蜜裏調油,卻也相敬如賓。

想來是方才在沈老夫人的院子裏出了什麽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連帶著太子妃也被遷怒。

下人們不敢多問,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埋頭收拾,手腳比平日還快了幾分,不一會兒便準備停當。

太子和太子妃一前一後往外走。

尉遲越走到院門口,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對沈宜秋道:“東西都帶了?別遺落了什麽。”

沈宜秋聽他問得古怪,心下狐疑,謹慎答道:“一應物品都有宮人照管,應當沒有遺落。”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怎麽忽然關心起這些細枝末節來了,便是落下什麽,派個黃門來取便是。

尉遲越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麽。

車馬已經在外院等候,此時沈家兄弟諸人已經知道青槐院中發生的事,沈大郎垂頭喪氣,沈二郎臉色鐵青,恨不能將長房除之而後快,心裏又罵母親糊塗,昨夜太子將那兩名舞姬逐出,他便知道弄巧成拙,未料長房侄女又做出這般蠢事,沈老夫人也跟著他們瞎胡鬧,還將他蒙在鼓裏自行其是。

還有範氏那個蠢婦,賣弄口舌,連累他被太子遷怒,青雲直上是不用想了,但願太子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別對他趕盡殺絕才是。

沈家眾人各懷心事,將太子和太子妃恭送到屏門外,望著太子的鹵簿漸行漸遠,這才回到家中,關起門來,一家人你怨我,我怨你,吵得天翻地覆。

尉遲越靠坐在絮了絲綿的織錦墊子上,厚厚的車帷將喧囂隔在外頭,嘈雜的車馬人聲仿佛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思考。

方才一時沖動離開了沈家,朝野上下很快便會知道沈家得罪了東宮。盡管他並未將太子妃與沈家視為一體,但旁人不會這麽看,哪裏都不缺趨炎附勢、拔高踩低之人,若是徑直回宮,沈宜秋這個太子妃定會叫人看輕。

他正思忖著,輅車已駛出坊門,正要往北行,他撩開車帷,命輿人停下車。

這會兒沈宜秋也在暗自思量,如她所願,尉遲越已經對沈家人深惡痛絕,二伯便是不被追究彈劾,貶官降職,至少是升遷無門了。

可尉遲越對她的態度卻有些出人意料,方才他忽冷忽熱,說不上來到底是厭棄還是憐憫,或許兼而有之。

正盤算著,厭翟車忽然停下來。一個黃門在車外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請娘娘移駕輅車。”

沈宜秋不明就裏地扶著宮人的手下了厭翟車,登上輅車,對尉遲越道:“殿下有何吩咐?”

她說話一向是這麽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禮,尉遲越習以為常,一直不曾多想,如今方才驀然發覺,新婚夫婦之間豈有如此說話的,簡直就像下屬稟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