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時間過起來總是飛快,轉眼便到了謝紓班師回朝的日子。

不同於以往,雖這次也算打了勝仗,但損耗過大,朝廷白白賠了兩萬條性命才攻下石堡城,這樣的軍功大可忽略不計。謝紓跪在朝堂上,肩頭的鎧甲低著金磚,撐得人也木了。聖人並不發話讓他起身,這樣的漠視,對於二十年征戰沙場的老將來說,實在顏面無存。他甚至想到了死,苟延殘喘回來,終究是太惜命了。早知如此,還不如戰死在關外,戰場上得個好名聲,強過這樣觍臉活著。

寶座上的聖人正與臣工商議鹽糧道的事,聖人侃侃而談,諸臣一徑附議,仿佛沒有人記得起還跪在甬道上的他。後來又說到京中的禁軍防禦,聖人哦了聲,“朕恰好有旨頒布,此次奪取石堡城,殿前司所轄劍南道翼軍功不可沒。著令出征的三百人官升兩等,殿前司率臣統領有方,加盧龍軍指揮使,蔭封其母、妻,日後補親子或孫一人為閤職。”

一雙描金的官靴踏進謝紓眼尾的余光裏,沈潤的聲線朗朗響起,“臣率麾下翼軍,叩謝聖人恩典。”

反正聖人偏袒是滿朝皆知的事,沈潤平步青雲,只要有個小小的契機,便能加官進爵。這回因著他要成親了,封妻的旨意已經下了,聖人愛屋及烏,連那個還沒投胎的孩子都事先預備好了閤職。眾人即便眼紅也無可奈何,政途上的交情,本來就是拿血拿淚換的。沈知白當年滿門獲罪,到如今換來兒孫發跡,本也無可厚非。

謝紓閉閉眼,一口氣泄到了腳後跟。一場戰役,有人立功有人受責,他們在關外苦戰了兩個月,不及三百禁軍兩日突襲。這也是技不如人啊,還能如何!這會兒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便也足夠了。

可是聖人不發令,似乎不打算賞老臣顏面,滿朝文武也無一人提及他,最後還是沈潤看不過去了,隨口替他說了句好話。聖人略沉吟了片刻才準他平身,倒也沒說旁的,只說出征辛苦,回去好好歇息兩日,就完了。

朝散了,聖人返回禁中,眾人俯首送了駕,回身頭一件事便是恭喜沈潤。亂糟糟的一通恭維,有人笑問:“如今是當稱指揮使呢,還是當稱節使?”

還有人嘖嘖,“殿帥雙喜臨門啊,情場官場兩得意,羨煞旁人。”

說起情場,自然不能漏了謝紓,於是眾人的視線又轉向他,笑道:“殿帥的夫人是謝節使家小姐,節使有乘龍快婿相助,日後自然在聖人跟前吃香。”

謝紓正魂不守舍,聽見他們這麽說,一時惘惘的,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要嫁給沈潤了。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可惜這位官銜已同他平級的女婿顯然並不買他的帳。旁人起哄架秧子,沈潤擡了擡手道:“沈某不敢高攀謝府,謝節使家有好幾位千金,別誤傳誤聽,壞了人家姑娘名聲。”

沈潤不認這門親,眾人都瞧出來了,只有謝紓還一頭霧水。他才從戰場上趕回來,一路上憂心忡忡,也沒人同他說起家裏的事,因此並不知道他走後的這番變故。

百官散出太極殿,他快步趕上了沈潤,一來要感謝他解圍,否則關外戰事現在還膠著呢。二來也想打聽一回,究竟他要娶的夫人,和謝家有沒有關系。

“殿帥留步!”他拱起了手,“謝某此次脫困,多虧殿帥的禁軍相助。謝紓老矣,果真不如當年了。”

沈潤依舊是那種倨傲且疏淡的神氣,回了一禮道:“節使客氣了,都是為聖人分憂,不談相助不相助。”

謝紓碰了個軟釘子,面上訕訕的,頓了頓道:“適才聽同僚們說起,殿帥大喜了,不知夫人……”

他倒也不諱言,“曾是謝節使家的四姑娘,不過她如今和謝府沒什麽瓜葛了,咱們也不能亂認親,高攀節使不是?”

謝紓呆住了,惶然道:“怎麽……四丫頭是我謝家人啊,怎麽同謝家沒有瓜葛了?”

沈潤道:“節使出征多月,府裏發生了不少變化,節使還是回去問一問貴府老太君吧。”他走了兩步,又頓下哦了聲,“還有……貴府上二姑娘的案子,煩請節使帶話給尊夫人,沈某手上業已結案,請夫人放心。”

他說罷,牽唇笑了笑,這一笑裏藏著無盡的含義,冷嘲有之,玩味有之,更多的缺是一種警告。謝紓不解,心裏也惴惴,忙交了差事,打馬趕回幽州。

謝府因老爺回來了,一家子又哭又笑聚到一處。

謝紓給老太太磕頭,跪在地上哽咽:“兒子不孝,讓母親擔憂了。”

老太太把他攙起來,上下打量個遍,抹著淚道:“回來就好,這世上哪有邁不過去的坎兒,只要人在,家業在,一切便還有望。”

家裏子孫亂哄哄磕頭請安,謝紓在人堆裏尋找,只不見那個慣常站在角落裏的小姑娘。他心裏七上八下,轉頭問老太太,“母親,四丫頭如今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