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今年祭奠她母親的法事注定不似往年那樣平靜,也許前路險象環生,但能從深宅大院裏走出來,扈夫人大有可為,自己也施展得開手腳。

如果是尋常家子的女兒,就算察覺了嫡母的險惡用心,恐怕也無力應對。但清圓長在陳家,陳家的祖父祖母全心全意為她著想,祖母豐厚的梯己能保她不因拮據惶惑無依,祖父設想得更為實際,擔心她在陷入絕境時,沒有人力能救她於水火。

“你不知道,那些看著光鮮的人家,內宅裏頭的手段無窮。像妻妾爭寵互相算計,別說人家,就咱們家也有。你祖母當初多厲害人兒,把我那幾房妾全尋由頭打發了,我還沒法子說什麽,內當家嘛,當的就是男人身後的家。”祖父說到這個,搖搖腦袋,臉上帶著無奈的笑,因日子太久遠,當初的不甘也已經沉澱進歲月的染缸裏,變得輕而又輕了。他常有一個習慣,動不動話要說回來,“不過你祖母確實是當家的好手,我這輩子命裏無子,叔伯兄弟們哪一房不在背後算計家業?你祖母能扛事,把家管得鐵桶一樣,叫他們鉆不進空子,也保得咱們到老了,還如年輕時候一樣逍遙。只是你……”

祖父看著她,眼裏有隱約的淚光,那麽深沉的不舍,最後也只能掩藏進倉促的一別臉裏。

“你雖不是咱們親生,但比親生的更要緊。你祖母嘴上不說,我知道她心裏難受,幽州離橫塘千裏地,她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想著就似在天邊一樣。你的盤纏細軟,有你祖母為你預備,我呢,悄悄給你幾個人,一路護著你,保你安然無虞。都說錢財身外物,人走到困境裏頭,有使得上勁的幫手才是真的。那些人我重金供養,供到你出閣成家,若你找到好歸宿,我的心也就安了。但如今你身在謝家,一應都是他們為你操辦,只怕要虧待你。我想得多了,一則親事上頭,二則家常過日子,只恐還要橫生枝節。倘或在橫塘,還好辦些,如今你要去幽州了,我們鞭長莫及,實在不能放心。替你預備的那些人,若有用處只管使喚,都是靠得住的。你在幽州是孤身一人,萬事要仔細,害人之心且掂量,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清圓聽完,心裏像有山壓著一樣。祖父平時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有時甚至有些孩子氣,總愛和祖母唱反調。這是他頭一回一氣兒和她說那麽多話,字字句句都是細心叮嚀,她才發現祖父老了,男人越是上了年紀,心思便越柔軟。

她覺得難過,但更要感謝他的未雨綢繆。一切都不是無用功,到了今天,果真派上用處了。

其實她一直在等這樣一個機會,扈夫人主動支她出府,那麽接下來不論發生什麽,都能算到這位嫡母頭上。趁著清如吃虧,恰好又是一個由頭,連動機都是現成的,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心思深麽?不深就不能在這個家裏活下去。況且扈夫人這回顯然是有了安排,她如果傻乎乎坐以待斃,一個女孩子落進賊人手裏會是怎樣的下場,真連想都不敢去想。

有了應對之計,就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了。次日天蒙蒙亮的時候,馬車已經在角門外備著,淡月軒裏源源運出了需攜帶的物件,都裝上第三輛馬車。陶嬤嬤並兩個小丫頭也跟車隨行,如今是大六月心裏,白天熱得人站不住,趁著太陽沒出來的時候趕路最適宜,一行三輛車,從謝府外的夾道裏駛了出去。

天地間攏著稀薄的藍,車棚的一角掛著風燈,馬車向前行,檐鉤和風燈的掛鉤摩擦,和著車軸的滾動,滿世界都是吱扭吱扭的聲響。清圓打起窗簾往外看,空氣很清冽,郊外的草木也豐茂。因時候還很早,路上行人無幾,走上一裏,也未必碰得上一兩日人。

大約是頭一天的緣故,出行很順利,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碧痕寺的山門前,寺裏掌院出來迎接,雙手合什行禮,笑著說:“阿彌陀佛,四姑娘趕早。佛堂昨兒就預備起來了,只等四姑娘過目。”

清圓頷首,跟著進了山門。陶嬤嬤和丫頭小廝們張羅錫箔紙紮等去了,那些一應不要她操心,她直入小佛堂,進門便見供桌上方大而威嚴的地藏王菩薩,底下繡著金蓮的雲緞鋪排妥當了,上頭擺著空盤香案,還有寫著她母親名諱的靈位。

驅逐出去的妾室,不配寫上謝門二字。清圓看著那灑金紙上的題字,因頭銜簡短,上下空出一大截來,不由得鼻子發酸。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她母親短短的二十年人生路,就如做了一場夢般。謝家上下沒有人在意她的來路,甚至連她祖籍哪裏,恐怕也沒人想得起來了。

“姑娘……”抱弦見她怔忡站著,輕輕喚了一聲,“把貢品擺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