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隔了那麽多年,要細說,那說來話就長了。

陶嬤嬤從靳姨娘進門那天說起,她和幾個婆子是打從一開始就派進淡月軒伺候的,靳姨娘在謝家過得如何,可謂歷歷在心。靳姨娘生得美,是那種南方典型的美,朱顏秀骨,一身清氣。天下誰人不愛美人?老爺謝紓雖是武將,但狠讀過書,論起做文章來不遜文人。靳姨娘呢,雖是小門小戶出身,也通文墨,寫得一手好字,如此一來,便尤其得老爺鐘愛。

每一份感情,總有個不錯的開頭,姨娘初入府的兩年,兩個人整日間形影不離,那份細膩的情懷,真是說也說不盡。然而占盡了風流,難免遭人嫉恨,彼時老爺已有一妻二妾,且都養育了公子小姐,靳姨娘孤身一人在這深宅裏,老爺照應不及的地方,不知吃了多少啞巴虧。

“吃虧也就罷了,倘或老爺長情,還叫人欣慰些。那時候老爺未上劍南道任職,在升州做兵馬使,下頭的人巴結他,送了能歌善舞的夏姨娘進來,靳姨娘漸漸就受了冷落。”陶嬤嬤不住地搖頭嘆息,“人都說深宅大戶裏,妻妾爭寵是要人命的,果真立竿見影起了鬼頭風。夏姨娘伺候老爺沒多久就遇喜,生下了三姑娘,出月子後日日喊肚子疼,不過半年光景,一下子就死了。後來在夏姨娘常吃的湯藥裏挑出了下馬仙①,老爺盤問,蛛絲馬跡一點點推演,就落在了姨娘身上。又有小丫頭指認,說姨娘曾借口要利水消腫,命人出去采買過那藥,姨娘百口莫辯,到底給攆出了謝家。”

清圓坐在那裏,靜靜聽著,聽得手腳冰涼,“我娘為什麽要害夏姨娘,難道只為了爭寵麽?”

陶嬤嬤道:“說是這樣說法,宅子裏的太太姨娘們,不都為老爺而活麽。姑娘想,姨娘那樣的天姿國色,焉無東山再起的一日?我老婆子說得糙些,沒生養的女人,究竟和生養過的不同些個,老爺不缺子嗣,臨了還是要上淡月軒來的。”

“既這麽,可是更沒道理要殺夏姨娘了。”清圓沉默了下,半晌道,“最得寵的,一個死了,一個攆了出去,這下子眼中釘肉中刺都拔了,果然天下太平,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

陶嬤嬤無奈地笑了笑,大宅裏處處陷進,根基穩固的是除不掉了,兩個新入府的沒有靠山,還不是隨意揉搓麽。

清圓心裏亂,手指緊緊纏裹起帕子,勒得指節失了血色。她是無法想象,當年給她母親定罪,竟定得那樣草草。憑夏姨娘藥吊子裏的藥渣,還有一個小丫頭的指認,她娘就淪為殺人的毒婦,不由分說被逐出了謝家。要不是連她娘自己都不知道懷了身孕,恐怕她也沒有機會來這世上了。

她一頭紮進了那股漩渦裏,咬著牙道:“既殺了人,就該償命,為什麽只是攆出府去,實在說不通。”

陶嬤嬤道:“料想還是為了顧全名聲。謝家世代簪纓,倘或報了官,鬧得一天星鬥,老爺臉上無光。所以對外只說夏姨娘是誤吃了藥,吃死的,可哪裏堵得住悠悠眾口,終究風言風語不斷。老爺原要絞死靳姨娘的,是夫人求了情,這才撿回一條命。”

清圓長嘆了口氣,聽到這裏,方聽出最聰明的是扈夫人。謝紓對她母親總歸還有情,或因一時氣憤殺了她,等冷靜下來,少不得要後悔。人一後悔便生怨氣,當時在場卻沒有勸阻他的人必定招記恨,扈夫人清楚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寧願做一回好人,撈一個賢名兒。橫豎人被攆出去了,再想回來是不能夠了,老太太不會答應。

所以與人為妾,竟是那樣攸關生死的事。難怪人人都願意做正頭夫人,既然做妾也不能盛寵不衰,還不如占個好位置,彈壓後來人。

清圓松開了雙手,簾外習習的風從篾竹的間隙裏吹進來,腦子也逐漸清明了些。她定定神問:“那個指認我娘的丫頭,如今在哪裏?”

陶嬤嬤說:“姨娘被攆出去後,淡月軒的院門便封死了,院裏伺候的人重領了差事發往各處,究竟去了哪裏,我也說不上來。”

旁聽了半晌的抱弦見姑娘臉上不屈,低聲勸解道:“還是看開些吧,都過了這麽多年了,倘或那丫頭真受人指使誣陷姨娘,事發後只怕不是死了,就是被遠遠發賣了,哪裏還能留在升州地界上。”

清圓心裏難受,站起身在屋裏茫然來回走動,喃喃說:“我就想知道是誰在背後動了手腳,害我母親受了這些年的冤屈。”

兩條人命,先後都葬送在了那人手上,到如今她還要背負別人強加在她母親身上的罪名,虧心地活著,細想起來確實不甘。

陶嬤嬤忖了忖道:“姑娘稍安勿躁,且容我想想法子。我在這府裏三十多年,總還認得幾個人兒,各處打聽打聽,興許會有消息。”說罷頓下來,覷了覷她的臉色道,“只是我也要勸勸姑娘,人生在世,大風大浪多了,這樣陳年的舊事,雖說傷人至深,姑娘卻更該保重自己。就算查出是誰,又能如何呢,夫人和兩位姨娘跟前的公子小姐們都大了,老爺看在兒女們的份上,也不會再追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