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撒罕納斯在帳篷前猶豫躊躇的時候,姚玉容已經聽到了他發出的聲響。

她的西疆話非常蹩腳,為了不露出破綻,她只能在人群前喊出了一個名字——一個她唯一比較熟悉發音的名字:“撒罕納斯。”

然後便走進了王帳裏,開始等待——畢竟她沒辦法在這些人面前宛若真正的神明那樣,白日飛升。而且,她還有事情要留下來處理,便只能這樣與旁人的視線阻隔開來,維持神秘感。

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尤其是等待的地方,地面上還有一大灘血跡的時候。

可姚玉容盯著那灘血看了一會兒,不一會兒便感覺有些神奇——因為盯得久了,鮮血似乎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那地面上斷頭所噴湧而出的鮮血,與女子每月來月事時不小心染臟了的床單,看起來也沒有多少差別。

於是,看見乃哈赤的帳篷裏有著一張其他察爾罕人沒有的床,姚玉容便坐了上去,過了半晌,又慢慢的躺下了。

她閉上眼睛準備小憩一會兒,卻沒過多久,就陷入了某種雖然能感覺到外界的響動,卻又的確在休息的淺眠之中。

這樣的半夢半醒間,時間的流速變得非常神奇,幾個小時仿佛不過幾分鐘,幾分鐘仿佛已經是好幾個小時。

直到夜幕降臨,帳篷外點起了熊熊篝火,姚玉容才終於等到一陣陣的馬蹄聲,猶如擂鼓般奔來的聲音。

撒罕納斯的黑馬顯然找到了主人,他或許遠遠地窺見到了情況不妙,明智的沒有選擇孤身一人闖入送死,而是策馬疾馳,前去尋找那追著他妹妹托雅而去的生力軍——帶著他們回來,或許還能有一線希望。

終於,他們一起回來了。

出乎意料的是,等著滿心憂憤的他們的,卻不是如想象中那般殘敗的家園,和滿地的鮮血與屍體。

只見巨大的篝火宛若盛典時一般熊熊燃燒著,但沒有人如慶典時一般歡歌笑語,載歌載舞,所有人都肅穆莊嚴的圍繞著篝火,跪在地上,虔誠而又狂熱的祈禱著。

一個小男孩最先發現了撒罕納斯——撒罕納斯認得他,他叫做米魯格——他立馬興奮的跳了起來,喊道:“撒罕納斯!撒罕納斯王子回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一瞬間,原本沉靜禱告的人們一下子都沸騰了。

米魯格的兄長停韁勒馬,驚疑不定道:“米魯格?這是怎麽回事?!”

他們的母親跟著站了起來。她的臉上仍然殘留著哀痛,眼神裏卻又蘊藏著前所未有的光芒與希望。

她將米魯格輕柔的摟進懷裏,看向了撒罕納斯道:“……王子,天山神女在王帳裏等你。”

撒罕納斯愕然的看著她,驚訝道:“天山……神女?”

“是的。”這位婦女神色莊嚴道,“天山神女降臨了。她拯救了我們,也將拯救整個察爾罕。”

……

“你還要在外面猶豫多久?”

終於,姚玉容有些不耐煩的先出聲了。

聞言,撒罕納斯微微一僵,咬著牙一掀門簾,走了進去。

他已經在外面知道究竟都發生了什麽了。

盡管西疆的人們對於天山的信仰不可動搖,但天山神女真正降臨的事情,還是讓人感覺分外荒誕和詭異。

畢竟……畢竟……從小到大,他見過無數人虔誠祈禱,祭典供奉……

但從未有過確切的回應。

神明的意志不可揣測,神明的恩典不可置疑,神明的威嚴不可忤逆。

——神明,這一次居然真的出現了??

可一進帳篷,撒罕納斯就察覺到了哪裏不對——天山神女,說的為什麽是中原官話??這一遲疑,就讓他原本準備跪下的動作微微一頓。

姚玉容正好阻止道:“撒罕納斯,別跪我。”

“你……您……你……”撒罕納斯有些混亂的站在門口,他的理智敏銳的察覺到了哪裏不對,可情感上卻又難以去質疑——那麽多族人言之鑿鑿的聲稱,他們親眼所見敵軍頭領因為冒犯神明,轉瞬之間便化為了塵土。

那絕非人力可以做到的威能。

好在姚玉容沒有隱瞞他的打算。她朝著他微微一笑道:“不久前你還給了我一個饢,現在卻不認得我了?”

撒罕納斯的眼睛猛的瞪大了:“謝安?!”

“噓。”姚玉容豎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唇上。“坐。”

看她坐在床沿,撒罕納斯猶豫了一下,盤腿坐在了她面前的毛毯上。

他壓低了聲音,急促的問道:“這都是怎麽回事?”

姚玉容慢慢的撫平衣袍上的褶皺,過了一會兒,才安靜道:“那一年,月明樓的人殺了阮家全族,並將我從阮家的地窖裏拖了出來,送入了月明樓裏的紅顏坊。”

“我在紅顏坊裏生活了六年,九歲那年,進入了謝府,女扮男裝,成了‘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