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鳳驚蟄年少的時候,和鳳十六很像。

一樣的全家被滅,一樣的進入了鳳院,一樣的知悉全部真相,一樣的……想要復仇。

他同樣的隱忍著仇恨,默默地蟄伏。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夠看出鳳十六和姚玉容這對搭档,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因為他也曾經是這樣的人。

但他的搭档飛雪只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他們都沒有姚玉容這樣的金手指。

所以他們逃不掉。

不管怎樣的堅持本心,怎樣的告誡自己不可以被扭曲,怎樣的告訴自己不能忘記當初的仇恨,但他們不想死去,就只能服從。

服從的久了,是不是違心的又有什麽要緊?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不該做的,也都咬著牙做了。

鳳驚蟄的堅持,最終徹底崩毀在第一次執行的正式任務上。

那一次他們奉命去屠滅一家滿門,鳳驚蟄就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最為極端的選擇之中——

他不想殺人,不想殺那麽多,那麽多的人。

但他逃不了,也不想死。

殺死第一個人的時候,他想:我也是迫不得已……

殺死第二個人的時候,他想:我必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復仇。

殺死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的時候,他想:……可是這和那些殺死了我全家的人,有什麽分別?

當第一個孩子闖入他的視線,他想:如果當初,當初滅他全家的人裏,也有一個人,心裏想著:我雖然要殺了你的全家,但我迫不得已,是個好人,我也不想這樣做,我也跟你一樣,恨著這些人——他會怎麽想?

一瞬間,他好像成為了那個孩子。

看著眼前沾滿了“自己”親人鮮血的劊子手,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你殺了我的家人,卻要對我說,你也不想這樣嗎!?

鳳驚蟄的動作便情不自禁的在那樣的視線下頓了頓,然後看著那個孩子還沒來得及哭喊起來,便被同伴一劍刺死。

“你在發什麽呆?”

他的同伴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別讓他們跑了。”

他看著他的背影匆匆奔赴下一個目標,而他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孩子的屍體,看了很久很久。

那個孩子死了。

就好像那個堅持著仇恨,堅持著復仇的鳳驚蟄,也一起死了。

他發現自己已經變了。

不管他多麽畏懼和憎惡這種改變,不管他曾告誡自己多少次,絕對不要變的和那些人一樣——但他在別人眼裏,終於還是和他恨著的那些人沒有區別了。

也許早在他為了活下去,而一次次忍耐,一次次屈服的時候,他就已經沒有資格再去談論復仇了。

只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

人們都說,論跡不論心,論心無聖人。

但他多麽希望有人可以論心不論跡的看著他,告訴他,你跟他們不一樣。

不過,當他麻木著殺死了下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已經認了。

——若是論心不論跡,論心無惡人。

而他的搭档飛雪,是個比他更為異類的孩子。

她是個孤兒——又或者與親人離散了——總之,她孤身一人,被人販子賣給了月明樓。

她與月明樓之間並無仇恨。但她竟然能在其中長大,卻無比堅信“月明樓的存在是錯誤”的。

紅顏坊的女孩子比男孩子要幸運在,她們不用親自拿起殺人的刀。可是她們的不幸在,她們無法自己掌控自己的身體。

月明樓要把她們交給誰,她們就要交給誰。

一開始,飛雪入了宮。

她很得寵愛,於是開始想要借用皇帝的力量,來消滅月明樓。但後來,月明樓發現下達給她的任務完成的越來越敷衍,她也越來越不服管教之後,就斷了與她的聯系。

飛雪天真而興奮的以為月明樓奈何不了自己,但沒過多久,她便日漸萎靡不振,一個月後便“病逝”宮中。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蘅翠冷冷的看著她,飛雪何等聰明的人物,立刻痛哭流涕的道歉認錯,求樓裏再給她一次機會。

於是這次她就只能成為侍女,被送入了望族馬氏府中。

就如同刀會銹,會鈍,最終會無法再修理使用。紅顏坊的女孩子,在輾轉多人以後,也會染上無法消退的倦怠和抑郁。

可飛雪還是強打精神,沒有放棄。很快,她就成為了馬氏家主最為寵愛的侍婢。

不久,馬家與李家鬥富賭酒。飛雪奉命上前敬酒,李家子不應。

再勸之,仍不為所動。

馬氏家主於是大怒下令,若是李家子不肯飲酒,定是侍婢招待不周,不如砍去雙手,以謝其罪。

他明明憤怒於李家子的不給面子,卻又因為李家與馬家地位高低不堪伯仲,便遷怒於女人,拿她出氣,用她示威。

飛雪尖叫著,掙紮著,哭喊著,但沒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