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臨終

舊事恰如飛雪,紛紛揚揚地在心中飄散,一時充盈地到處都是,聲勢浩大地占據了全部的心懷,但很快,又都寂然無聲地落下,沉在心底,凝結成冰。

太後自舊事中醒來,轉看向榻上的皇帝,見他裹著錦被蜷縮在榻上,就像小時候那次,在外受了欺負委屈一樣。

那時,秦貴妃正如日中天,她的兩個兒子——五皇子與七皇子,也備受先帝寵愛,一日弘兒去南書房念書時,又受到了其他皇子的奚落,因她素日教導弘兒萬事皆忍,切不可與那些高貴皇子,產生沖突,弘兒也一直聽她的話,面對那些時不時就來的奚落嘲笑,只當聽不見,不與那些皇子計較。

可那一日,秦貴妃的五皇子,嘲笑弘兒是賤婢生的孩子,笑諷他的母親不過是他母親的奴婢,還曾做過他的乳母,嫁過野男人,生過野種,出身如此卑微,竟敢處心積慮地勾引天子,往龍榻上爬,想著飛上枝頭做鳳凰,可充其量,也就是只下賤的山雞罷了。

弘兒秉性純孝,旁人辱他皆能忍,但辱他母親,他便難容,當時就被惹惱,與秦貴妃的所生的五皇子,當場扭打了起來。

這事驚動了先帝,先帝人到了南書房,一聲怒斥,扭打了半晌的兩人,才終於停了下來,先帝看著打得鼻青臉腫、衣發淩亂的兩個孩子,連緣由都沒有問,直接一巴掌甩向了弘兒。

五皇子跟著先帝,如被眾星捧月般離開了南書房,弘兒一人回到雲光殿,身邊只趙東林一個內監。

她聽趙東林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急得忙拿藥去找弘兒,見他裹著被子蜷臥向裏,連頭也蒙在被子裏面。

她一邊輕喚他的名字,一邊擡手去拉被子,被中的弘兒,卻死死地攥著被子,不讓她拉開。

她擔心弘兒身上傷重,急得加大了力氣,掙扯之間,她的手背無意間拂到弘兒眼睫,觸到了一抹濕意……

……弘兒在哭……

自三歲開始認字念書以來,弘兒再沒有哭過,無論練武時摔打地有多痛,無論別人的奚落,有多麽難聽……

她坐在榻邊,望著在被中輕輕顫抖的弘兒,手緊緊攥著藥瓶,喉頭哽咽,漸也忍不住要落淚,木蘭見狀在旁勸道:“娘娘和六殿下,且將事情往好處想,若無陛下這一耳光,貴妃娘娘那邊,定是不肯善罷甘休的……”

她知道木蘭此話有理,可她更知道,弘兒的心裏,是有多麽委屈難受,她望著蒙躲在被中無聲飲泣的弘兒,忍不住想,若弘兒是鶴卿的孩子,他們離這些天潢貴胄,很遠很遠,只是青州的平凡人家,過著他們簡單無憂的日子,那該有多好,如果鶴卿還活著,如果他們的女兒也還活著,那該有多好……

她越想越是傷心,眸中的淚水,如斷線珍珠,止不住地往下落,最後是榻上的弘兒,從被中探出頭來,紅著一雙眼,牽握住她的手,沙啞著嗓音道:“母親不要哭了,弘兒也不哭了……”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弘兒額頭處的青腫,還有右頰處通紅的掌印,忍淚問道:“……疼嗎?”

弘兒道:“……弘兒不疼……哪兒都不疼……”

她聽到這句話,更是悲難自抑,緊抱住弘兒,狠狠哭了一場,直哭到雙目紅腫,像將是積年的傷心淚,都流了出來。

兩日後的夜裏,先帝來雲光殿這邊,覷近看她微腫的雙眸,問:“怨朕嗎?”

她低眸恭聲道:“臣妾不敢。”

先帝又擡眼看弘兒,問:“怨父皇嗎?”

弘兒梗著脖子,面無表情地道:“兒臣不敢”,嗓音明顯地帶著氣,一字字冷冰冰地,從喉嚨裏蹦了出來。

她的心立即懸了起來,手攥著衣角,緊張地看著先帝,擔心弘兒觸怒他父皇,又要被打。

但先帝只是冷笑了一聲,即擺手令弘兒退下,將她攥著衣角的手,輕輕掰開握住道:“男孩兒皮實,打兩下沒什麽,朕小時候,也挨過父皇幾次打,打打長記性,叫他以後不要沖動,學著堅忍。”

闔宮皆知,秦貴妃的兒子,是聖上心尖上的愛子,她與弘兒這樣的低微身份,在宮中除了忍,還能怎麽辦呢……

哪裏敢說什麽,她只是低頭,替弘兒認錯道:“弘兒年幼懵懂,不知尊卑有別,無意冒犯了貴妃娘娘的皇子,還請陛下恕罪……”

先帝靜了靜,將她攏入懷中道:“所謂的尊卑有別,有時也就一線之隔,昨日萬人之下,也許明日,就是萬人之上,正是世人常說的,風水輪流轉。”

竟是一語成箴,曾經寵冠後宮、煊赫一時的秦貴妃,漸漸失寵,風光不再,為外人看好的五皇子、七皇子,也都在奪嫡之爭中相繼落敗下來,最後是她做了貴妃,後又成了太後,是她所生的這個被人輕視奚落長大的兒子,入主東宮,做了太子,後又坐上了金鑾寶座,成了大梁朝的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