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舊事

多少年了,總是不能忘,不能忘記身懷六甲地握著鶴卿冰涼的手,親眼見他離世的痛苦,不能忘記千辛萬苦地生下了他的遺腹女,為她戴上那塊長生鎖時的喜悅,更不能忘記,一覺醒來,天翻地覆,聽聞女兒夭折時,難以置信、撕心裂肺的悲傷……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成親那年,整座青州廣陵城,都沉浸在南巡帝駕將經停短駐的躁動中,而她,只沉浸在新婚的歡喜裏,濛濛煙雨聲打敲著書房窗扉,芭蕉流翠,木香縹緲,鶴卿溫柔撫握著她的手,引她執筆共同寫下此句,墨跡暈染開的一筆一畫,寄托了他們對未來執手共度一生的無限期許,與卿相逢,自此年華不再虛擲,琴棋書畫詩酒花,一世靜好相守,再約來生……

那時,上天似是如此厚待他們,不久之後,她即被發現懷有身孕,鶴卿與她議定,給未出世的孩兒,訂做一塊長生鎖,鎖上篆刻“詩酒年華”四字。

那四字,並不用尋常的楷書,是鶴卿親自書寫了,請工匠照原樣描刻的,鎖面四周,雕得是如意流雲紋,底下垂系的兩縷細鏈,也並非如尋常人家,系懸小鈴鐺、小元寶之類,而是垂系了一只振翅欲飛的小小仙鶴,一朵初開紅萼的小小辛夷。

養胎的日子裏,她無事時總愛把玩這塊長生鎖,鶴卿也總同她說,待腹中孩兒出世,他要如何教他她讀書寫字,如何教人他她為人處世,若是男孩兒,要叫他長成溫潤如玉的君子,若是女孩兒,要捧在手心,一世寵愛有加,讓她無憂無慮地長大,春日時,將她架在肩頭,帶她去賞看園中新開的桃花,秋日裏,牽著她的小手去山間,踏過白石流水,撿拾紅葉……

可是他們所以為的一世詩酒年華,卻是那般短暫,沒有那麽多的春夏秋冬,甚至,連一年半載也沒有,鶴卿還未能見到孩子出世,即在那年初冬,染上急症病逝,她悲慟到恨不能隨他而去,但腹中孩子的存在,令她必得做一個堅強的母親,大雪時節,她生下了與鶴卿的女兒,親手為她戴上了那塊長生鎖,捏著她的小手心道,此後母女相扶,以後好好地活下去。

她在悲喜交加中,困倦睡去,再醒來時,辜氏族裏的人,卻告訴她,她與鶴卿的骨血,在出世後不久,突然抽搐閉氣死去,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自然不肯信,她親耳聽見了她的哭聲,那樣響亮,親眼見到了她的面龐,小臉紅皺,分明是個身體康健的孩子……

她瘋了一樣要去找她的孩子,卻被禁足房內,一個剛剛生產不久的虛弱女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直到數日後的夜裏,平日與她相處和睦的二嫂,竊了房門鑰匙,趁著天黑無人時來救她,告訴她這幾日辜氏族內,鶴卿的那些兄弟叔伯,都在謀算什麽……

所謂宗族“吃絕戶”之事,即族內某男子身死,其妻妾若無子女,且娘家勢弱無人,起了歹心要占了該房財產的宗族叔伯兄弟,便會設法將這妻妾凈身出戶地改嫁他人,分了該房財產,有些窮鄉僻壤之地,甚至會將那妻妾,暗中賣嫁與他人……

娘家勢弱、無所倚仗的孀婦,縱是生下遺腹的孩子,也不一定能避免這種悲慘的命運,一些行事極為惡毒之人,會設局誣陷那孀婦與人偷情,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孀婦與奸夫偷情所生,甚至,會讓那孩子,“意外”死去……

她那剛剛出世的可憐女兒,就死在了和她流著同樣血脈的宗族長輩手裏……

二嫂告訴她,那些人為了除了她這個分財產的障礙,正謀算著將原是孤女、並無娘家倚仗的她,暗中賣嫁與他人,讓她收拾些金銀細軟,快些逃了這裏……

她心中恨意洶湧,要為可憐的女兒報仇,要上官府狀告這些人面獸心的畜牲,二嫂勸她,道她一人勢單力薄,宗族勢大,無人會出來為她作證,都會一口咬定那孩子是先天不足,剛生下就死了的,縱是她自己,也不敢去為她作證,再三勸她,先逃出去再說,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她聽勸連夜逃離了那裏,流浪在外,不知該往何處去,也不知該如何報仇,每日沉浸在痛苦中,渾渾噩噩度日時,遇到了年紀相仿的木蘭。

木蘭也是個喪夫失子的苦命女子,她二人相識相交後,木蘭告訴她,宮中的秦貴妃有孕在身,皇家正召乳母,邀她同去京城,如能將貴人侍奉好,得貴人青眼,或許未來能向貴人請求助力,報了此仇。

她與木蘭同去京中應召,遴選中,她與另外三名婦人,被選作乳母,木蘭原被淘汰,應當離宮,但恰時宮中尚衣司也正缺人,木蘭自繡的一塊帕子,恰被尚衣司主事看到,主事賞識她的刺繡功夫,木蘭遂也被留在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