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白衣人出聲時,喬婭便將視線定在了他的身上,然而光線黯淡,使得眼睛的能見力大打折扣,她只能看見他白色兜帽下露出來的挺直鼻尖,下巴上的胡茬,以及帶著一道陳舊傷痕的嘴唇。

聽聲音,這個男人應該是三十來歲的年紀,而且從語調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子放蕩不羈的瀟灑勁。

面對他的調笑,裏卡多只是拍了拍喬婭的肩膀,帶著點安撫性質,大約是害怕她被這個陌生男人嚇到,而後柔聲道:“喬婭是瑪蒂娜的女兒,瑪蒂娜生病了,她過來看看。”

聽到裏卡多提到瑪蒂娜的病,白衣男人也稍稍嚴肅了起來,他坐直了身體,上半身稍稍往前傾,道:“瑪蒂娜的病情還穩定嗎?”

裏卡多仍舊只是笑笑,並沒有回答。

這時,車廂外傳來馬車夫的輕喝,馬匹一陣嘶鳴之後,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喬婭側過頭,從車廂窗戶向外看,在簾子的縫隙之間看見了托蒂府邸門前的一層階梯。她還未回頭,便聽見那個陌生男人說道:“裏卡多,最近局勢不穩,你……且小心。”

而等她再回過頭去,卻只見那個陌生男生已經掀開了馬車門簾,矯捷利落地鉆出了車廂,門簾順而落下,在她的視線裏輕輕晃動。

她微微皺起了眉,擡頭看向裏卡多,卻見裏卡多疲倦地閉著眼,伸手揉了揉眉心,而似乎是感受到了喬婭的視線,他睜開眼,朝喬婭看了過來,笑著道:“今夜你還要給馬科讀書嗎?”

“前一天答應了他,今天晚上給他講《阿非利加》。”喬婭想到馬科那雙自帶無辜的藍色眼睛就忍不住笑了笑,“前兩天給他念過彼特拉克的其他抒情長詩,結果他睡著了,他對自己睡著的這件事似乎非常介意,擰著眉毛,特別鄭重地將《阿非利加》交給了我。”

裏卡多也笑了,似乎想到了什麽,道:“那本《阿非利加》應該瑪蒂娜給他的。以前,托蒂家裏最喜歡讀書的,就是她了,後來身體不好了,無法再給馬科念書,便將之前的那些書都給了他。”

喬婭點點頭,心道怪不得馬科這麽喜歡坐在小金凳上聽她讀書,而這時,裏卡多也從座上站起了身,朝車廂門口走去,一邊掀開門簾,一邊道:“那我們先回家吧。”他頓了頓,扭過頭來看喬婭,說,“你今天看到的這個人……”

“不能跟任何人講,對嗎?”喬婭說道,她用右手輕輕捂住嘴唇,“放心吧,我的嘴很嚴實的。”

裏卡多看她這個模樣,倒是忍不住笑了一聲,說:“除了這個,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喬婭放下自己的右手,有些好奇地問道。

“他就是艾吉奧奧迪托雷。”裏卡多道。

直到裏卡多掀開門簾,從馬車上跳下之後,喬婭這才反應過來,她睜大了眼睛,想立馬從馬車上沖出去對著裏卡多大喊,是那個艾吉奧嗎?在眾目睽睽的聖十字教堂刺殺陷害自己父兄幼弟的正義旗手的那個艾吉奧嗎?

不過她又很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把湧到喉頭的驚呼給咽了回去。

雖然洛倫佐美第奇在帕齊陰謀之後沒多久就證明了喬瓦尼奧迪托雷並沒有犯下叛國罪,也恢復了奧迪托雷家的名譽,但是艾吉奧奧迪托雷仍舊是一個行走在灰色地帶的人物,也難怪裏卡多會要求她保密。

雖然無法出聲,但她還是在馬車車廂裏無聲地激動了起來。

自己聽過的故事主角,在前幾分鐘,就坐在她的對面。

直到馬車夫叩了叩車廂,問道:“喬婭小姐,您還要去其他地方嗎?”她才努力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提著裙擺,走出了車廂。

這一夜,著名詩人彼特拉克的長篇敘事史詩《阿非利加》又成功催眠了馬科,他在第二次布匿戰爭的英雄,羅馬大將西庇阿的凱旋贊歌中昏昏欲睡,在喬婭還沒有完全念完詩篇的情況下,就已經將臉擱在了她的膝蓋上,呼呼大睡,仔細聽還能聽見細細的呼吸聲。

喬婭笑了笑,又將他抱了起來,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夜已深,她卻不再打算再趁著夜色偷偷溜出去,而是又將寫給阿德裏亞娜的那張信箋又從那本從梵蒂岡帶過來的《十日談》中抽了出來,順著自己前幾天的停止的地方,又開始寫了下去。

她提到了這一夜傍晚時看到的維奇奧橋、領主廣場以及聖母百花大教堂,筆下的講述都在上了托蒂家的馬車之後停止,最後她寫下一句:“我在佛羅倫薩的這幾天,每天都能遇見許多有趣的事情,這封信如果遲遲不寄出去的話,那大概到最後,我會帶著一沓信紙回到梵蒂岡,所以請大家原諒我最後突然的結束吧。秋天我們將會在梵蒂岡再見。”

寫完最後一句,她倒有了些恍惚,擱下了筆,雙手托著腮,看著窗外的星星點點的燈光,以及燈光倒映在阿諾河上飄忽的倒影,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