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番外二

譙平也有點尷尬。他礙於往事羈絆,一直深居簡出,免遇熟人。

羅敷更是害怕遇到過去那些管自己叫“主母”的。眼前這位譙公子格外拘禮,當年叫得最歡。

她咳嗽一聲,還是行禮,禮貌問候:“公子安健?”

譙平也禮貌回:“托夫人福,一切安好。”

幾句問候底下暗潮洶湧。不明真相之人遠遠一看,只會覺得他倆是多年的老鄰居。

羅敷眼尖,看到譙平一身平民服色,布衣布巾,顯然無官一身輕。

她有點奇怪。白水營的舊友部下,眼下無一不在朝中任高官要職。東海先生也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不會因著譙平曾在敵方做事,就給他擼了一切官職,以示懲戒吧?

譙平看出她眼中疑問,笑道:“我只會讀書,平生向往田園山川,實在不是官場上的料。因此已向主公請辭,專心治學。”

他這話卻也謙虛。聖賢書中囊括世間萬物,只要學會以史為鑒,就擁有了超乎平凡的眼界,就足以治國安`邦。

譙平埋首書齋,足底不沾泥,不知田壟畜欄的模樣,胸中的經緯卻也足以籌謀農牧,經世濟民。

東海先生也留他:“如今我幸而有治世之權,又得良臣輔佐,我的長久心願,便是將天下民生恢復成我年輕時的樣子。子正,我倆我倆師生緣分雖短,我知你抱負。你助我一臂之力,讓我們夙願早日得償,如何?”

譙平微笑搖頭:“為官入仕,非我所長。朝中能人輩出,比我強者比比皆是。主公千萬要任人唯賢。”

其實他不僅是謙虛。在卞巨手下做過高官,經歷過登上山頂又跌落的驚心動魄,這段經歷既是磨練,也是拖累。

他覺得自己萬不是做官的料子,不敢再一頭紮進宦海深淵。

也許,還是回到書齋,才是這輩子應有的歸宿。

況且,“秦夫人……嗯……”

叫得習慣,卻也不知該如何改口,只好不管,“秦夫人曾對我說,君子不是生來就侍奉別人的,何必作繭自縛,一定要自認為臣,一定要認準一個主公……我近來有些想通,想……暫時過一段不稱臣的日子。”

東海先生失笑,想點撥幾句,卻覺得不必。年輕人做事沖動,把一點點挫折看得比天大,旁人勸是勸不動的,須得他自己想明白。

他轉而跟譙平商量:“秘書監裏,是我這幾年記錄下來的衛夫人口述,都是一張一張羊皮紙,大多數還未曾整理成卷。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別人我也不放心,你去幫個忙吧。這是做學問的事,不用你當官寫公文。”

譙平三思之下,覺得這個工作他還是可以勝任。於是退掉了回鄉的車馬隊,回到家,稍作準備,便即來秘書監拜訪衛夫人,商談修復古籍之事。

可巧在門口碰見羅敷。羅敷聽聞他的來歷,也覺得這安排妥當。

同時暗暗想,譙平不願做官,不一定是心灰意冷。多半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雖然老成,但也正值青春年華,等過得幾年,心裏的陰影平復了,或許自有其他想法。

她便誇贊了幾句,笑道:“自古編書的人最容易青史留名。譙公子雖不在朝堂,所做之事惠及萬代,堪比當年太史公……”

譙平冷冷淡淡的性子,此時差點沒樂出聲來,趕緊轉頭,使勁牽拉嘴角。

她舊習未消,還端著“夫人”的架子,非要文縐縐的跟他說話,這不露餡了。

拿誰類比不好,當年太史公是刑余之身,不屈不撓,憤而著書——雖然值得敬佩,可能拿來隨便誇人嗎!

羅敷是跟王放學過好幾篇《史記》,但司馬遷的個人經歷,其中有難以啟齒之處,當時王放跟她不熟,也不敢講太過細。在這方面她一直是空白。

譙平自然不會跟她計較。只是懊悔,當初怎麽就沒瞧出來她這半瓶子水呢!

若無其事地跟她道別,自去讓人通報衛夫人,跟她報個道,聊一聊古書古籍。

……

等他告辭出來,已是午後。

他搖搖手,趕開了湊過來的幾輛閑馬車,叫上舒桐,自去市場閑逛。

洛陽一日比一日熱鬧。人的生命力是健旺的。戰爭結束過後,藏在各處的百姓,如同冬眠結束的蛇鼠龜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湧現出來,找回鋤頭、磨盤、鐵鍬,急不可耐地回到平淡忙碌的生活中去。

市場裏也愈發人氣旺盛。他逛不多時,挑了幾匹顏色濃淡不一的細帛、幾件玉器首飾,又去金鋪,將碎金打成金餅,讓舒桐整齊裝了一盒。

市場一側延展出小巷。斷斷續續的吆喝聲從民房裏傳來,有人在裏頭煮下水。腳步來來往往,巷口臥著一條黃狗,眼巴巴地盯著肉鋪門面上掛的幾爿生豬。

這不是譙平平常來的地方。然而他亦無妨地向前走,在那屠宰鋪子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