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用兵

船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不僅是螞蟻般成群結隊的追兵,還有壓抑至極的心情。

羅敷紮根在軍醫的大船上,前面的黎州衛再喚軍醫去給今上換藥,她必然是沒空的那個。天氣放晴了,夜晚可以看見滿天星星,她累到極點躺在船裏休息,從簾子揚起的縫隙中看見絲絲清冷的星光,不知今夕何夕。

半夢半醒間,她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在波濤洶湧的江上,她應該好端端地坐在醫館或是藥廬裏,不會為性命擔憂,也不會為任何人難過。

恍惚傳來一聲輕喚,她驀然驚醒,握著散掉的頭發坐起身,眼前還是有些發暈。

“女郎,咱們要下船了。”

明繡扶著她站好,她腳下濕漉漉的木頭鋪著層薄雪似的清輝,靴子一踏,船板晃晃蕩蕩地搖。

“到哪兒了?”羅敷夢遊似的問。

數個影子從身側擦過去,陸陸續續有士兵從靠岸的船上下來,不聞人語。軍醫們也各自打理好,打著哈欠上岸,太醫院的三名禦醫只有余守中發現她還停在原地,熱心道:

“大人可是腿腳不便?望澤城已經到了,以後都不用坐船。”

月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映得那眼瞳比平日深幾分,余守中覺得院判近來都拼死拼活地當差,精神大大不如以往。

羅敷的眉頭舒展開,依稀是個微笑的模樣:“嗯,你先走吧,不用等我。”

明繡挽著她的手臂,咬咬唇,低聲道:“女郎不舒服麽,一定不要強撐著。”

望澤城的城門破例在三更半夜打開,城頭燈火通明,來接應的隊伍手持火把,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候今上領兵入城。經過近一旬水上漂流,黎州衛和南江軍都疲憊不堪,亟需休整,吳邵和幾名千戶長奉命帶著人馬先行安頓。

王放下了鷹船,數千名穿著甲胄的上值軍跪了遍地,呼聲雷動。

他微微松了口氣,京師的親衛為保存實力繞過原平的兩股對峙勢力,走遠路趕到渝州,幾乎毫發無損,在水道上死傷三千余人,相對整個大局而言不為多。

金吾衛指揮使恭候已久,近前兩步,叉手稟道:“陛下可要清點人數?”

王放道:“軍中分出千人去往祁寧各地,還未歸隊,待回來再點。”

那日上岸補充糧草,順便派了不少人潛入城中,趁近海的越屬水軍還沒碰到閑置的船只,能奪的就奪,搶不到的就燒,杜絕他們進南江的可能。水軍若編入陸上衛所,戰鬥力大大下降,朝廷圍剿事半功倍。

河鼓衛統領沒跟今上一起,現在還辛苦奔波在百裏開外,不等等他就點兵實在太不人道。金吾衛指揮使堅定信念,又問:

“陛下是回營還是回趙王府?”

王放不自覺地側首看向岸邊大船,寥寥數人還留在沙洲上,火把的光線太遠,看不清細處。

他微一沉吟,“先回府。路上損傷甚多,軍醫有功,帶到營裏好生待著。”見指揮使應下,面上頗有些不明所以,便飽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眼下季統領外出,這些事情交給你,莫要讓朕失望。”

“是!”

*

羅敷時隔一個多月回到了渝州,醫師們統一住進望澤的軍營,看顧幾萬人的頭疼腦熱。

床鋪終於不晃了,牢牢地靠著堅實的墻壁,可她還是難以入睡。那封信盡管她只掃了一遍,內容卻歷歷在目,安陽的字跡和她的人一樣,張揚到刺眼。

她起初想問他什麽叫做“投桃報李,期以修好”,他們之前是不是有“芍藥之約”,是不是要回洛陽“擬佳期而嗣音”,到最後連僅剩的一點驚疑都沒有了。他說她對他不公平,她剛剛信了他,剛剛想對得起他,就堂而皇之地來了這麽一出好戲。

安陽貴為北朝唯一的公主,若不是他有所答復,斷不會腆著臉一廂情願地說這些私密的話。

管他有何心思,總之不是她能駕馭得了的。

她不在,他會娶安陽做妻子,他親口說過;他也說過要修書去匈奴,征得太皇太後同意將她擡進昌平門,可他沒有。

等回洛陽就嫁給他,好像是上輩子的諾言。她分不出他話裏的真假,所以不敢信他。

被子蒙過頭,羅敷胸口如同壓著塊石頭,把心碾磨得粉碎,兩三滴眼淚也給逼出來,染在衣袖上。

白日裏她還是嚴肅而淡漠的醫師,和軍醫們在棚子裏忙碌,給禦醫分派任務,晚上回了房枯坐,抿幾口酒才睡得著,半夜時不時醒來,對著鏡子一瞧,簡直比霜打的絲瓜花還憔悴。

她無心探聽外界的戰報消息,哪天削藩結束了,她的折磨也到頭了。

這一日羅敷照例出去給傷兵換藥,她的屋子離養病棚不遠,走個半盞茶就到,短短的一段路上發覺有無數雙眼睛悄悄盯著她。芒刺在背,她放慢了腳步,不由警覺起來,出什麽和她相關的事了?